中书省,左相值房。
舍人奉上香茗,旋即恭敬告退。
礼部尚书楚怀仲看着面前的茶盏,略显疲惫地轻叹一声。
虽然他接任礼部尚书还不到一个月,但他对这间值房不陌生,当年李道彦在此当值的时候,他便是这里的常客。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又是科举场上的同年,单论官运楚怀仲还要更顺利一些,而李道彦曾经一度被排挤出中枢,在永嘉北方的忻州担任刺史。若非河洛失陷朝廷南渡,或许李道彦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入中枢,更不可能成为一人之下礼绝百僚的宰执。
楚怀仲对同年的境遇并无嫉恨之心,他这一生足够豁达,因此李端驾崩之前,他便主动辞去御史大夫一职,交给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许佐。
薛南亭望着老人眉眼间的倦色,恳切地说道:“思仁公近来辛苦了。”
“天子驾崩,朝中动荡不安,老朽这把老骨头既然还能动弹,又怎能躲进小楼悠闲度日?”
楚怀仲抿了一口清茶,微微皱眉道:“薛相,你真的不打算做点什么?”
薛南亭不动声色地说道:“思仁公此言何意?”
“薛相何必故作不知?”
楚怀仲放下茶盏,语调渐趋肃然:“老朽绝非妒贤嫉能之人,即便陆沉年纪轻轻就是郡王之身,老朽亦不会有半分嫉恨之心。”
他这样说自然极有底气,因为他这一辈子确实不贪恋权柄,从来不会违背规矩提携晚辈,他家中子弟全凭闯过科举的独木桥进入官场,没人敢找他帮忙走捷径。
薛南亭看着这位经历四朝的老人,轻声道:“思仁公是觉得太后对淮安郡王的封赏过重?”
“他挫败了李适之的阴谋,又有那么多军功打底,获封郡王并不为过,至于提督江北三州军务之权,他已经算得上有实无名,太后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楚怀仲苍老的眼中泛起一抹锐利之意:“老朽想说的是之前的事情。大行皇帝驾崩仅仅四天,陆沉的亲信便能打开京城东门放锐士营入城,稍晚一些时候定北军和飞羽军出现在京城之外,这里面的蹊跷想必薛相早已洞悉,无需老朽赘述。”
值房内陷入长时间的寂静。
楚怀仲没有催促。
薛南亭望着对面墙边的书架,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楚怀仲见状便说道:“老朽相信陆沉和大行皇帝遇刺没有直接的联系,亦承认他与李适之等人周旋是顾全大局。但是薛相应该不能否认,陆沉早就察觉到李适之的意图,否则他就不会让丁会暗中返京,而是应该以丁会的名义第一时间向大行皇帝呈上密折,讲明李适之以往的筹谋。这样大行皇帝就不会一直信任李适之,更不会让苑玉吉带领大批精锐心腹离开皇宫,只为抓一个高焕!”
薛南亭缓缓道:“可是连明达公都没有提前现李适之的图谋。”
明达乃是李道彦的表字。
楚怀仲略显失望地说道:“明达兄离开朝堂已经两年,而李适之肯定会想方设法在他面前隐藏心思,再加上他一直针对的是陆沉,明达兄身处局外一时不察,并非不能理解的事情。陆沉则不然,李适之的诸多图谋都是冲着他去的,换做你我处在陆沉的位置上,同样会仔细思考李适之的意图。”
“思仁公……”
薛南亭凝望着老人的双眼,面上浮现一抹苦涩,喟然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却让楚怀仲一时失语。
“诚如思仁公所言,陆沉某些举动已经逾越了界线,朝堂上却没人议论更没人弹劾,总不能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成了聋子瞎子,只不过是局势到了这般地步,大齐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
薛南亭面露愧色,略显艰难地说道:“南亭身为左相,如何不想涤荡朝堂,扼杀一切会威胁到皇权的因素,非不愿,实不能耳。”
楚怀仲没有反驳,很显然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句话叫在其位谋其政。
他这样一个过渡性质的礼部尚书,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人,纵然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所以他才开门见山,希望薛南亭作为百官之,承担起应尽的职责,但是此刻看着薛南亭黯淡的神色,他心中那些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薛南亭是怎样的人,委实不忍继续苛责。
薛南亭垂下眼帘说道:“其实淮安郡王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即便大权在握,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没有插手五万禁军的各项任命,亦不曾干涉宫禁防务,朝中出现那么多空缺,他只是推了高焕一把。你我皆知他为何要这样做,毕竟户部管着边军的后勤命脉,再交给其他人,他肯定不放心。除此之外,他并无逾矩之举。”
“那么将来呢?”
楚怀仲面露萧索之意,叹道:“老朽寿数将尽,没有几年可活,等到两眼一闭的时候,这些纷扰便再也看不见,可是你们总得面对这个死局。从古至今,主弱臣强便生不测,史书之上血泪斑斑啊。”
“思仁公,我自会尽我所能护持天子。”
薛南亭敛去犹疑之色,坚定地说道:“请相信南亭之忠。”
“老朽从来不曾怀疑你对大齐的忠心,否则今天就不会找你说这些。”
楚怀仲神情凝重地说道:“老朽只是盼你早有准备,莫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
薛南亭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与太后私下商议过,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维持现状,先应对景国的虎视眈眈,同时耐心地等待天子茁壮成长。或许将来会出现转机,毕竟淮安郡王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若是无法转圜,我等自然也会做最坏的打算。”
楚怀仲望着他决然的神情,不由得颇为动容,起身一礼道:“老朽方才出言无状,还请薛相谅解。”
“思仁公,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