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上的农户自然是离开去看龙舟了,但是别院里的下人却还是在的。
马文才这一年来来别院的次数颇多,因此管事黄大都已经十分熟练地接过马绳,准备将马儿带到马厩里。
黄大见马上还有一个浑身湿透的老者回来,顿时吓了一跳。
“少爷,这……这……这……”
“我带着追雪去溪边喝水,看到他晕倒在溪边。庄子上今日无人,所以我就把他救上来了。你找个大夫给他看看,看完了给他几两银子让他走人便是。”马文才将袖口一挽,简单地交代了一番,便去了房间。
马文才最常去的房间,便是放着他母亲牌位的那个房间。
他走到房间里,房间里因此常年关着窗,总带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马文才关好房门,静静地坐在房间里,擦拭着牌位。别院上的仆人倒也知道马文才的习惯,只静静地待在了门外守候。
晚风送凉,很快便入夜了。黄大前来轻敲房门,问道:“公子,已经酉时了。”
马文才听到黄大的话,抬眼看了一下窗外,发现已经有点点星光漏了进来,这才惊觉一天已经过去了。
马文才收敛了心神,走出了房门。见黄大还站在门口,马文才开口道:“捡几个小菜,送我房里去便是了。”
黄大忙不迭地答应了,刚要离开,马文才又道:“粽子就不必送了。”反正无人过节,又何须应景。
马文才浅尝了几口饭菜,就听到黄大来报,说是公子救下的老者,想来与公子致谢一番。
原来那老者是因为烈日炎炎中了暑气,并非大事。马文才将他带回别院后,黄大立刻请了大夫过来。不过几针扎下去,那老者便缓了过来。这半日好水好饭地招待着,那老者的精神更是恢复了大半。因此入夜想来致谢一番。
马文才摆了摆手,开口道:“不必见了。今日已迟,留他一晚,明日给他几两银子,送走便是了。”
马文才做事向来随心,他救那位老者并非因为想要救人,不过是不想自己娘亲的庄子上有什么事端。故而他也没有把自己以救命恩人的姿态居之,也不想要他人的感激。黄大一看如此情形,便知道少爷心中所想,也就回转客房与那老者分说了。
老者被黄大安置在客房,此地是竹园。因为院中多栽种竹子,因此而得名。院中竹林青翠,池中荷叶正绿,此刻星光点点落入水中,更是一片悠然风光。那老者用过晚膳,便点了一盏灯,坐在这池外的凉亭中,怡然自得。黄大见了那老者,十分客气地说道:“我家少爷说,施恩不望报,老先生不必在意。今日天色已晚,老先生便在此处休息,待到明日,少爷愿送老先生一份程仪,方便先生上路。”
那老者听得此言,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开口道:“你家少爷少年心性,却如此磊落,实在难得。既是如此,老夫便叨扰了。”
老者本想见了救人之人,致谢一番便罢。但是眼下这少爷这般心性,倒是让他起了爱才之心,有了另外的计较。
原来这老者便是戴逵。他出门来到此地,既是为了欣赏美景,也是为了让自己的画意更上一层楼。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年龄,以为还是年轻的时候,故而一时不察中了暑,晕倒在溪边。若不是遇到了马文才,只怕他就此丧命。他心中十分感激,本想送对方一幅画以示感激。但是对方如此态度,反而让戴逵心中一动,便做了另外的打算。
翌日,戴逵亲自去见马文才。
过了端午节,马文才的心情便恢复了大半,因此黄大再来禀告的时候,他便同意了面见老者。
戴逵是在马文才的书房见到马文才的。马文才的书房里挂着一副女子的画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色的深衣,长裙曳地,大袖翩翩,优雅动人。画像的笔触显然有些生硬,尤其是画中人的面容神色,有些模糊,可见落画的人年纪算不得很大,极有可能就是救了自己的那位马公子。这画中女子看起来是妇人发饰,三十有余,而马公子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想来应当是这少年郎的长辈至亲。不过这幅画中,却可看出落画之人的深深思念,画中情意倒是体现地淋漓尽致。思念,想来这当家主母已经离世……算起来这马公子也算是有学画的天分,可惜未经雕琢,学得不够好。既然二人相遇,莫非这也是一场师徒缘分?
见到马文才,戴逵倒也没有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所想,而是开口道:“多谢公子昨日救命之恩,老朽心中十分感激,固有一物想赠予公子。”马文才随意地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本公子救人不是为了什么东西。”
“这是自然,只是我这物品,我想马公子会喜欢的。”戴逵不慌不忙地说道,“马公子的这幅画像虽然画得不错,却有几分不足之处,想来是马公子鲜少落笔,故而对面容神色有所欠缺。老夫身无长物,唯有这一笔丹青还过得去,马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妨与我细细叙说一下这画中人物的音容笑貌,老夫愿为马公子画上一画。”
马文才听得此言,当即站了起来,开口问道:“此话当真?”
丹青一途,在马家只是小技,故而马文才学得只是皮毛。自娘亲过世后,他心中思念娘亲,这才在别院画了这一张画,供自己想念。可是他对于丹青不通,这画像他总觉得略有不足。但是若是去找旁人来画,旁人没有见过娘亲,也未必能画得像。
马文才年岁渐大,回忆里娘亲的样貌却开始模糊起来,他心中正为此烦恼,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说是他可以画出娘亲,马文才心中如何不欢喜?眼下马文才堪堪十五岁,自然不会多思多虑,脸上的欢喜便显了出来。
“若是如此,那便麻烦老先生了。”
戴逵见状,心中又多了几分满意,至孝之人,不错,不错。
马文才亲自为戴逵准备了画笔画纸和颜料,开始细细叙说起来。
“这画中之人乃是我的娘亲,只是她早早过世了,故而我画了这一幅画以做思念。”
“我娘亲的眼睛极美,圆如珠,润如墨。她的眼睛总是像水一样宁静,若我犯了错,她总是静静地看着我,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我。”
“娘亲的眉毛淡而弯,状似柳叶,故而她每日清晨必要画眉,有一次我起得早去找她,一不留神竟让她的眉画歪了。”
“我娘亲的肤色极白,可是她也要擦粉,因为她的脸上总会有伤痕……”
“我娘亲平日里极少欢笑,总是皱着眉头,但是她抱着我的时候,却总是说她很高兴。”
“我娘亲的唇色极淡,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柔似水,对我也是爱护有加。”
“娘亲的身子又瘦又弱,但是我父亲打我的时候,她总是扑在我的身上,替我挡住那些棍子。”
马文才说着说着,竟不知道是在说他娘亲的样貌,还是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少年心性,自然是见不得自己如此失礼,立刻转头擦干了眼泪,瓮声瓮气地问道:“我都说了这么多,你可画好了?”
戴逵想不到眼前的少年,竟有如此难堪伤人的过往,心下更多了几分怜惜。
“自然是好了。”戴逵轻轻放下手中的笔,将手中的画像递给了马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