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多娜本能問,你爸呢?
邵輝說犯事了,還沒出來呢。
孔多娜吃驚,專心擠牙膏刷牙。
邵輝從西褲口袋摸出煙盒,點了根坐在馬桶蓋上,反腳踢上了衛生間的門,說家裡管得嚴。
孔多娜沒管他,俯身洗漱,俯身的時候隱隱綽綽地露出腰窩的紋身。邵輝盯著她的紋身看,孔多娜猛然轉身,拉開門:出去!
邵輝愣住,一宿沒睡,人還有些渾,被她這麼一呵斥,把手裡的煙三兩口抽完扔馬桶,說她,你急什麼?
孔多娜說你沒看我在洗漱?
邵輝說你洗你的!
孔多娜問你盯著我屁股看什麼?
我……邵輝脫口:看你屁股好看!
孔多娜準備反擊,他大姐上來喊她們吃湯圓,吃完再給老三化妝。
孔多娜給娘伴娘和大姐二姐依次化好妝,跟著婚車去了舉行婚禮的酒店。大半個上午她都沒給邵輝臉色。邵輝忙,也沒在意。直到舉行婚禮時邵輝牽著他三姐入場,張丹青貼著她耳朵悄聲問:他爸怎麼不牽?
孔多娜八卦地回她,犯事了還沒出來呢。
張丹青說你傻了?指著前排第一桌上的老年夫妻,那不是他爸媽!
孔多娜伸頭看,再看一眼牽著娘款款前行的邵輝,說他是孽障。
張丹青又示意她看邵輝父母身旁的一對貴氣夫婦,說是游俊寧父母。孔多娜問你怎麼看出來的?張丹青說游俊寧跟她爸長得不要太像!
婚禮後邵輝找了個地陪朋友,全程帶著孔多娜和張丹青玩兒。原計劃婚禮後就回北京,孔多娜該上班了,可難得出來一回,倆人跟著地陪又去看了大熊貓,去了都江堰,去了青城山,去了各博物館,也去茶館看了川劇變臉……一言難盡,跟張丹青一塊旅行體驗太差,每當孔多娜想要買紀念禮品,張丹青就說這在我們老家出廠價就幾毛幾毛……
回北京的那天午飯後,邵輝帶她們倆去人民公園喝茶,她們的飛機是傍晚,不著急。出來喝茶嘛,仨人打扮十分閒適,T恤短褲人字拖,通身都是在春熙路置辦的。多娜很喜歡身上的蝴蝶袖T恤,價位也適中,打完折三百冒尖,唯一缺點就是袖子太闊,她的腋毛沒刮,露出來有些不雅。
她們倆盤著一條腿坐在藤椅上,一面喝茉莉花茶一面討論著腋毛。張丹青說你出門前就該借邵輝的剃鬚刀給颳了,孔多娜低頭拽著小腋毛,說多原始呀,說著發現自己的指甲劈了,抬頭問給邵輝采耳的師傅,你們這裡可以修指甲嗎?
師傅準備說什麼,擱置在地面上的暖瓶內膽爆了,桌面上的茶碗翻了,緊接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她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被邵輝一把拖著就往空曠的地方跑。
孔多娜瞬間反應過來,看向慌亂的人群,地震了!
強烈的震感過去,人群逐漸平復,張丹青驚魂未定,問要不要回去茶館找鞋子?邵輝面色嚴肅地說不要,拉著她們就出公園。有十幾分鐘?孔多娜接到指導老師電話,讓她原地待命,別回北京。
孔多娜心驚肉跳,她能感受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暴漲。像她昨天晚上的夢,夢到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上密密麻麻一層浮頭呼吸的魚。
邵輝在一旁接電話,她好像失聰了般,只有手緊緊拽著挎在身上的相機,仰頭觀察周遭建築和人群。她們從茶館往外跑的時候,她本能護著相機。
邵輝掛完電話告訴她,汶川地震了!沒幾分鐘指導老師再次聯繫她,去汶川!汶川集合!
那一天下午,半個小時前他們還悠閒地在人民公園喝茶,半個小時後就驅車前往汶川。
孔多娜一去就是一年。
再一年後離職,徹底離開聞行業。
之後至少有二年的時間,她從不在人前提自己從事過聞。不熟的人問,她找個話給茬了;熟識的人問,誒你學聞是有什麼聞理想?她說沒理想,就是分高怕浪費。
通常人寫回憶錄,敘事結構無非正敘倒敘插敘……或明或暗或曲折蜿蜒,總歸是有一條收放自如的線。孔多娜不是,她是斷裂閃回,更像同老友喝茶敘話,正聊著當下發生的事兒,腦海忽然想到早年舊事,很隨意地就把舊事扯出來,聊幾句拋回去,繼續聊回當下發生的事兒。
你說那舊事有多重要?不見得,就是忽然想到了。
就說汶川地震那件事。地震後的幾年間孔多娜都回憶不起具體細節,有細節也是斷斷裂裂,沒辦法拼成完整的一塊兒。如他們仨驅車前往汶川大塞車,最後棄車下來徒步,先經過都江堰……問路時被災情災民指引著去了映秀鎮,到映秀鎮就沒再離開了。
之後她跟著指導老師留在成都快一年,一年間往返汶川北川等重災區,直到做了周年報導才徹底返京。張丹青在當地做了三個多月的志願者,九月份返校讀研究生;邵輝待了有一個月,後面的一年間也頻頻往返。
直到周年報導出來,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細細地咀嚼著每一個文字,直到讀盡最後一個文字,體內有股強烈的被抽筋剝骨後的虛空感,整個人軟塌塌地躺回床上睡覺。
一覺睡了兩天。
指導老師電話她,是張丹青接的,他得知孔多娜在睡覺,只說了聲讓她好好休息吧,沒再提別的。
孔多娜被譽為報社內」最猛女記者「,幾乎所有到達現場的一線記者都難掩哀慟,有一位同事被派去確認罹難人數,他確認不了,因為要一具具地數。孔多娜什麼也沒說,現場記者中她資歷最淺,自覺地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去停屍點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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