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简面无表情地听完,眼中一丝波澜也不起地将之扼断喉咙。
他这双干净地只执无锋木剑的手,居然能干脆利落地拧断山匪的喉骨。江世安一开始还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能望之沉默。
一路过来,行至并城的时候,两人找到济善堂的堂口,跟里面的伙计对了几句江湖的黑话切口。不多时,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管事走了出来,将一个刻着“善”字的印章放在书案上。
管事才要开口,就看到眼前一身素衫、两袖清风的道袍青年放下一个包袱。他打开包袱,里面尽是银票细软、地下铺着几吊钱,还有大批零碎的铜板。
管事讶然一瞬,看了看薛简身上明显洗旧了的道袍,连忙点清数目,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瞟过去几眼:“贵人是第一次来我们济善堂么?恐怕还不知道我们这儿全部的规矩,只要您多分润给我们两成财宝,堂里就会在资助学堂、赈济灾民时宣扬贵人的名字,让整个并城都知道您的善举。”
薛简道:“不用了。”
管事又道:“总得留个名字为记吧。”
如果不出够钱,济善堂是不会特地帮助别人宣扬善名的,不过有人问起时,他们也会如实相告。
薛简转头看向江世安,旁边的幽魂接收到他的眼神,懒洋洋地说:“我从前森晚整理留的是无极两个字。”
道长颔首,一板一眼地重复:“无极。”
江世安没料到他这么讲:“你报真名就行了,谁还会怀疑方寸观的善心?”
管事明显呆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渐渐与一个戴着斗笠、一身黑衣的江湖客重叠了。他记得那个人总是一身寒气,萍踪浪迹,居无定所。不管是什么天气,每隔个月,他必然会出现在某个堂口,把被血浸透了的银票和脏污的金银玉石放到书案上。
各处的管事都认识他,却没有人见过他摘下斗笠。他曾经问过:“无极一听就是假名字,这是莫大善举,就算不用我们帮您传名造势,说个本名,也不是坏事。”
对方朗声一笑:“我可怕吓到管事。”
“迎来送往的江湖人那么多,谁会吓破我们济善堂的胆子?”
他只是悠闲地签了契:“你们做点好事总是闹得沸沸扬扬,我天生低调,不喜欢热闹,要是暴露了行踪,会有数之不尽的追求者日夜兼程赶来,非要取我项上人头不可。”
“难道无极先生是名列世家通缉令的奇人?”
江世安摇了摇头,说:“还是像往常一样,你们赈济灾民、开设义诊的账本需送我一份,下次我来这里取。”
管事拱手称“是”。
他们保持着长久的合作关系。江世安送来钱财甚至赃款,有的是坟里刨的、有的是死人身上捡的,也有的是劫富济贫,从采花大盗的老巢里搜刮出来的。
济善堂不问原因,取了自己的那部分,剩下的一概清白处置,开设了善堂、粥铺、义诊,钱财去向都落在账面上,等待江世安下次忽然现身,取走查看。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多年,在听到薛简说出这两个字时,管事忽然一惊,恍如隔世地想起:无极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计算好了钱财数目,面色恭谨起来,朝着修道人拱手躬身:“请问贵人,无极阁下现今如何了,去年八月的账簿蒙尘已久,他再不来,我们就要按规矩收起来了。”
薛简道:“拿给我吧。”
管事没有答允,异常坚持:“我们得等到他本人来才行。”
薛简叹了口气,道:“那便算了。请将这次的财物取向一样记在账本上,送往太平山。”
两人签了契,掌事躬身应答,在薛简离开前抓紧问道:“您用他的名字,想必相识。不知道那位阁下怎么样了,是不是一切都好?”
薛简沉默不答,转身离开,身后响起一声:“是出了事吗?!”
道长脚步一顿,看了一眼旁边无奈摇头的江世安,回答道:“他退隐江湖了。”
说罢便走了出去。
出了堂口,两人远远地听到管事长出了一口气,念叨着什么“那就好”、“这样也好……”
离开并城后,很快便见到太平山的山脚。
江世安白日里不愿意出来,日头照在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灼烧感。他附在风雪剑上,这把剑被薛简用布包裹起来,系上红线,背在身后。
道长虽然清瘦,脊背却宽阔温暖,皂角余香和浸润多年的檀香气味透过衣衫。江世安跟他贴近,魂魄十分安定,到了山脚下正是一个阴天,他低声问:“你代方寸观去送贺礼,却搅进望仙楼的旧事,还带回来这样一个孩子,观主不会怪你吗?”
小辰跟在两人的身后。
他经历人生数次巨大变故,见惯了人死灯灭。被守陵人交给薛简后,益发变得沉默寡言,一路上只知道吃饭睡觉,连薛简要带他去哪儿都没有问——他总是这么被别人带着、推着、争抢着走在路上,也就习惯了前路昏暗。
江世安虽能现身,但始终没有见他。小辰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哥哥,就算江世安要为他筹划什么,他大概也不肯听。
薛简低声回答他:“师爷怜贫惜弱,观中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你放心。”
登上太平山,不多时,就望见方寸观的山门。门口有两个扫地的小道童,正巧其中一个是跟着薛简的小吉。小吉远远地望见来人,面色登时一喜,一路小跑儿地过来,可见到了薛简,表情却又藏不住地变了变,小声说:“小师叔,您怎么才回来。”
薛简察觉到他话语中另有含义:“怎么了?”
小吉道:“山下有人找来了,说小师叔遇到山匪劫掠,并不按规矩行事交给当地的大派处置,私吞赃款,勾结恶徒。还说小师叔杀了万剑山庄的那位赵夫人,夺得望仙楼的传承遗产……”
薛简还没说话,附在剑上的江世安便凝出身形,从旁盯着小吉解释道:“你小师叔分文未取,行路的盘缠都是在路上帮人算了几卦取得的卦金。”
小吉听不见他说话,感觉似是一股寒风拂过,浑身打了个寒颤,左右看了看,对薛简道:“他们那么说,咱们方寸观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但人言可畏,好歹小师叔该早些回来,免得那群人生出口舌是非……诶,这是谁?”
薛简跟他一同向里面走去,只道:“这是望仙楼的遗孤。”
一路披星戴月,罗辰垂着头,默默无闻,有些灰头土脸的。
小吉双眼圆睁,吃惊地打量了好半晌:“这就是那个魔头养大的孩子?似乎也没传闻中说得那样邪性。小师叔放心,我先把他带到弟子居,洗了澡换身衣服,看着就会精神多了。”
薛简点点头。
小吉跟罗辰年龄相仿,比他大几岁,行了个礼,就带着他走了。
江世安看了一眼罗辰被带去的方向,回首跟着薛简入内,走到静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