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江世安缓和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作为答案。
“但你一直在保护我。”他说。
江世安的额角抽痛地跳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薛简可以把自己的付出和奉献如此轻描淡写的掠过,他到底有什么亏欠自己的?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薛简这样?他不明白,他总为自己的不解而感到痛楚。
“你其实不需要我保护。”江世安没有动手,他勉强压制住渴血的欲望,攥着薛简的手腕,取出伤药和手帕给他包扎,头也不抬,“道长,你本来就不是需要我保护的人。多年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输给了我,论道试剑的那一天,我说保护你、说帮你收拾欺负你的人,那只是开玩笑的。”
薛简静静地聆听着。两人近在咫尺,但他能感受到江世安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脸上。他温顺地接受疗伤包扎,低语道:“倘若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你应当冠盖群英,你应当空前绝后……你保护的不止会是我,还会仗剑护世,扫除不义。江世安,我就是怀想着这样的未来认识你的,你的剑下不应该有心痴的性命,这玷污了你的剑。”
“魔剑本就杀孽无数。”
“风雪剑只杀该死之人。”
江世安语声一滞,他喉结滚动,将一抹酸涩咽入腹中,沉沉的呼吸舒缓,道:“薛简,你说得这些都没有用了。已经发生了。”
“不一样的。”薛简轻声道,“现在不同了,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抹去。我们重新来过……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包扎的手帕系紧。江世安却维持着低头的这个动作,他如同一座木雕泥塑,如同一具没有情绪的布偶,有太多的彻悟和隐痛落在这张年轻俊秀的脸上,熔炼在一起,到最后竟然只剩下无言的苦笑。
江世安笑了一声,墨眉不曾完全舒展开,他望着薛简手上层层叠叠的伤疤:“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顾虑名誉了。薛知一,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鬼上身了,你……”
薛简笑了笑,说:“是啊。”
江世安话语停顿,他抵住薛简的肩头,将自身的重量完全放在对方身上,像一只精疲力尽的黑色蝴蝶,翅膀已经挥不动了,就这么沉沉地停息在他的肩上。
薛简的手臂绕过去,按住江世安的背。他慢慢地道:“心痴是一个好人。他跟曾经的我没有什么不同……他更淳厚善良。要是你成为武林中空前绝后的剑客,有一统诸城、联结盟会的机会,他也算是你会保护的人之一。”
江世安没有回应,薛简就继续说了下去,他今夜仿佛感慨良多。
“……我每次都会被你逼退,每一次。你想要杀的人,就算天涯海角也要追逐而去,在你出事之前,我曾经很是荒谬地产生过一个念头,要是你想杀我就好了,能终结在你的剑下,是我百次千次幻想最后一刻时,重复设想的结局。”
“疯子。”江世安声音微哑地说,“病得不轻。”
“是。”薛简坦然承认,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你的强悍就已经足够动人。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年少时总是对你念念不忘,我以为我怀恋的是你的剑术、你那遥遥在先的天赋和本领,我以为我是追着你的脚步太累、太痛苦了,我以为我恨你……不是的,我那么频繁的想起你,只是因为我爱慕你。”
“……病得不轻。”江世安还是这么说,声音却发抖,有些哽咽。
“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薛简说,“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我想死在你手里……不要离开我,不要抛下我,不要、不要离开我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病就好了。”
江世安沉默了一息,他想说这话很不吉利,不可以再说了,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薛简停顿了一下,低头亲了亲他的耳尖,声音很温柔:“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爱说话。”这是假话,江世安无论过得平淡还是凶险、快乐还是痛苦,他都能在苦闷中找到事情来开解自己,他调侃命运、嘲弄虚伪,是天生的反叛人物。只有在薛简面前,只有在他温和的声音里,江世安才会空前的沉默。
薛简也知道这是假话,他侧过头,亲了亲对方的发丝。墨黑的青丝映着苍白的唇,他那么虔诚,比叩拜任何神明时都小心:“跟我说说吧,你在门外归来的脚步声,我已经不能完全听清了。”
江世安呼吸停滞。
“那些微弱的动静变得模糊了。”他温柔地叙述,“我不知道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多久,文吉,我害怕听不到你的声音之后,就会感觉不到你在哪里。不要松开我的手,好不好?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别忽然消失,别不回答我的话……我想多听你跟我说些什么,什么都好,一句也好。”
短暂的沉默过后,回应他的是再也无法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江世安的眼泪有了温度,打湿素净的青衫。他呜咽着在对方怀中寻找呼吸的间隙,越接近活着,他越喘不过气来。薛简的手护住他的后脑,聆听着他的抽泣与哽咽。
薛简吻去他的泪痕,他不愿意让江世安流泪,紧抱着他,用极致的亲密让江世安更快地遗忘这些痛苦。在天际微微泛白的时刻,他终于如愿在对方口中听到一声碎裂的气息。
在耳鬓厮磨之中,江世安的思绪沉溺在爱意与疼痛之间,他像是踏入一条永远也不能靠岸的河水,挣扎的声音淹没在浪潮下方。
烛火燃尽了,残余的蜡油凝涸在桌面上。他微微抬手,指间绕上一缕薛简的白发。江世安闭上眼陷落在他怀中,声音沙哑地、带着哭过的微颤:“薛知一,你身上好多剑伤,这些都是我做的吗?”
“你总不记得。”薛简低声道,“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天明的一缕晨曦落在窗棂上。
江世安一夜未眠,更鼓声打过之后,靠在薛简肩上睡着了。
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人,不便处理。薛简伸手绕过他的腰,想把江世安抱起来到隔壁无人的房间,还未起身,忽然听见一旁长长的叹息声。
薛简动作一顿,向声音来处望去。
镇明霞道长饮了许多酒,然而最钟爱珍贵的一盅还放置在桌案上。他伸了伸懒腰舒张筋骨,对这场面并不惊讶地望着薛简:“徒儿啊,既然如此,当年何必修纯阳之体,如今破戒,成了人家最好的补品。”
他说着起身,断裂的拂尘已经七扭八歪地联结在一起了。镇明霞立在窗前,伸手推开窗的缝隙,晨光洒落在他的身前。
“我没有心思管你的闲事,还要把这酒带给你二师爷。”他道,“今日就启程,离开大梁城。”
薛简的手贴着江世安的后颈,轻声道:“唐突师父,是弟子之过。”
“不怪你。咱们两个并没什么师徒情谊,你自然不可能去怀疑其他人。”镇明霞无所谓地道,“我确实武功被废,经脉损毁,终生不能重修。你已经让这位小友试探过了——啧,他的剑术太过凌厉、杀气四溢,贫道还以为今日大难临头。他的天赋才华冠绝当世,却没有被‘师匠’收服,让人着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