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章邯,秦栘着意了解了一番章家。
章邯的父亲名叫章午,在少府任官,与妻王氏育有章邯兄弟二人,长子年方十六,次子章平十三岁。
妻去世,章午没有再娶,两个儿子,长子在城中有些交游,知者甚多,次子据称一直在府中养病,嫌少有人提起,那天旅店里见着的,应当就是章午的次子章平。
秦栘也觉得那小子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只不过他更在意的是章邯,作为秦末最后一位力挽狂澜的名将,章邯可以说是不世出的奇才。若史书果真不偏不倚记录了所有事件的真相,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所作所为虽令人遗憾,却也无可指摘。
反秦大军逼近函谷,是他在危难之际最后一次挽救了秦帝国,只可惜历史没有假设,因此也不会有人知道,若没有二世责让,没有赵高擅权,若他不曾投靠项羽,秦国的未来又是怎样。
那天从宫外回来后,秦栘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春申在前,项氏在后,他们都与秦国的昌平君联系在了一起。
好在秦国已经出兵,伐楚一事应是尘埃落定,可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先是司马欣,后是项渠,再是章邯,这些人物的出现,将他原以为离自己还很遥远的那些图景,一下子拉近到眼前。
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史书上昙花一现的秦帝国,想起大泽乡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想起新安被坑杀的二十万秦卒,想起厉兵秣马争入咸阳的十八路诸侯。
这些混乱的图景流入破碎的梦境,化为梦魇。
梦里他在su总部33层那间日光充盈的总裁办公室,老板含嘲带讽,语气刻薄,“想解约啊这辈子都别想。”
“需要多少违约金,我赔给公司都不行吗”
“你觉得我缺你那点儿钱”
一眨眼又到了片场,导演怒气冲冲,“怎么搞的,说了这里要流泪,要哭,梨花带雨你不行吗”
“导演,剧本上不是这么写的。”
“你是导演,我是导演需要你来教我怎么拍不想演就走人,还当现在是五年前呢”
镜头抵在面前,话筒送到脸上,他想走,面前却被粉丝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转身后退却一步踏空,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巨力强行将他拖入时间的涡流。
他在水底被水草缠住四肢,勒住头颈,下一刻就要窒息,他试着呼救,张开口却被流沙灌满咽喉。
水底变成荒漠,流水变成黄沙,烈日将肌肤寸寸灼裂,他迎着太阳在沙海中挣扎,黄沙灭顶的一瞬间,途径一队过路的商旅。
商人问他要去何处,他说回家。
那人又问,家在那里,他报了a市滨河区花溪路公寓的地址,却没有人能听得明白。
他这才想起,他已不再是他,于是又答,家在咸阳,要回大秦。
旅人面面相觑,却道秦亡已久,只知有汉。
他问旅人,秦并六国而有天下,刘汉焉能取而代之。
旅人摇手慨叹,可怜秦国六百年基业,毁在不肖子孙手里。
他急急追问,可是秦二世胡亥吗
旅人大笑,甚么胡亥,秦君爱重扶苏,期以万世,哪知此子不堪大用,连二世也难为继。
胡说
哪个胡说楚霸王率项氏八千子弟击溃二十万秦军,横扫天下,所向披靡。汉王入关,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秦人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够了我要回家,君父还在宫中等我。
哪里还有秦宫哟当年项王一把火,咸阳宫连烧三月,连块砖头瓦碴也没剩下。
不这不可能
祖龙死而地分哪
胡言乱语你走开
大楚兴,陈胜王
不要再说了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够了够了够了
秦栘猛得张开双眼,窗前无月,夜色正浓,君王皱着眉头坐在床前,眼里都是担忧。
男人伸手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又叫梦魇着了。”
他想起身,却被人压着肩膀按回床上。
君王虎着脸给他掖了掖被角,“近来夜夜如此,恐是邪异作祟,寡人看着你睡,不信还有何物敢来侵扰吾儿。”
也许是夜晚太安静,秦栘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静默中加重了,他早已习惯在孤独的人世上了无牵挂地活着,可突如其来的荒唐际遇却强行在他的生命里插入了一个父亲的角色。
铜灯的映照下,男人高大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对方严肃的神情里藏着不动声色的温柔关切。
他攀着父亲坚实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大睁着一双彷徨不安的眼睛,全然不见白日里秦国太子的端庄仪态,也找不回过去在聚光灯下的矜持从容,是一缕幽魂,无名无姓,无处存身,“君父,我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