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之世,为一国之君,杀伐果断方能定乾坤大业,他一生劳碌,至死未得片刻歇息,却仍不能将帝国隐患尽数扫除,扶苏但承大位,肩头重担不言而喻,当此六国余孽遍布之时,他若因一时宽仁,篡乱国法,动摇大秦根基,嬴政如何面对先祖
正因如此,他才将儿子遣入军中锤炼,然即便再多分歧不满,扶苏却从来都是他心中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为君为父,他一心想将隐患悉数扫除,留给孩子一个太平天下,叫他莫再如父辈这般劳碌辛苦,只可惜天不假年,只可惜他不信命,若能早早立定太子,何有今日之忧啊
孩子早已长开的眉眼像极了他,却又因承了母亲的温柔颜色,比他讨喜得多。
嬴政心中一阵酸楚,纵是知晓对方听不见,却仍旧一遍遍在旁呼唤,“我儿醒来,我儿醒来,奸臣权宦祸乱朝纲,竖子胡亥矫诏篡逆,朝堂之上还待你一力撑持,大秦帝业还需你一肩扛起,君父死难瞑目,你且莫要为父失望啊”
秦栘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床丝绵大被,身上好似又换上了在片场时穿的戏装,床对面的横架上张着一副古地图,床头放着一把乌青长剑,纵是锋藏鞘中,剑身仍旧森森溢着寒气。
他心头一悸,几乎痛若刀剐,方即伏起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脱力软倒在榻上。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是了,又是这个声音,是他自己,却又不完全是。
他艰难地爬下床,那只完全不受他操控的右手径自拿起枕边的长剑,悲痛,绝望,分明不属于他的情绪却将他的意识几乎全然吞没了。
脑中对那个千古一帝的崇畏敬慕,对父子亲情的眷恋心酸,对大秦帝业的种种忧虑,对那句诛心之论的无奈委屈,所有憾恨不甘都化作胸中翻涌的潮浪。
“扶苏,你疯了吗你明明知道那份诏书十有八九是假”秦栘用自己微弱的意识拼尽全力问出这句话。
他原以为不会得到回答,却清楚地听到,心底自己的另一个声音从容,冷静而又决绝,“无论诏书是真是假,扶苏必须死,君父向来对我不喜,临走前,早已言明不奉诏不得返咸阳,父子已至这般田地,多一道赐死诏书,也无出意料。若然诏书是为伪作,能将伪诏大张旗鼓送达上郡,想必幼弟已使群臣服膺,扶苏若然抗命,那便是乱法背君,动摇国本,六国余党遍布天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若然因大位之争再兴兵事,徒给奸人可乘之机,如此,大秦危矣。李斯为国之良相,蒙氏兄弟为大秦肱骨,幼弟纵是才力不及,但有此三人,加之宗室元老撑持,如无意外,守成足矣。”
秦栘眼看着自己惨白的双手拔出那柄长剑,就像从前走戏时无数次练习过的一样,剑锋慢慢压上喉颈,他恐惧,不甘,试图挣扎,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这副躯体
疼痛从颈间传来,锋利的剑刃一点一点遁入皮肉,他艰难地张开口,有冷风灌进咽喉,颈间热血喷薄,刺眼而又滚烫。
五指僵冷,长剑自掌中铿锵坠地,痛感慢慢地消失了,无可支倚的身体曳着一缕茫然的幽魂倒向冰冷的地面。
秦栘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悬在自己腰上的玉琥,他不由自主缓缓伸出手,用尽这具身体最后的力气将其攥进了掌中。
眼前恍惚又出现儿时记忆里那个高大伟岸的男人,那人笑容满面为他取名扶苏,还曾亲手将随身的佩玉戴在他的身上。
鲜血已将半身染尽,地上的人抬起紧紧抓着玉琥的右手无望地触向面前的一片混沌虚空,“君父,好冷,君父”
晕开的热血缓缓濡湿脚下的地面,连死亡都未曾将他压垮的一代雄主在这一刻如坠冰窟。
哪怕错信赵高,胡亥矫诏,肉身受辱,都没有亲眼看着长子挥剑自裁更叫他愤怒,“哈哈哈哈,上天何其无眼嬴政何其无眼竟寄图此子兴我大秦这般迂阔这般愚孝死得好死得好那奸人怕是吃准了这些,方才如此有恃无恐。嬴扶苏寻死以避祸舍身以靖难大秦若然有失,你我父子万死难赎啊”
一声接一声惊怒交加的悲呼渐渐偃息成一声声透骨的哀哭,魂魄一次又一次伸出双手,却只能如幻影般从孩儿已然僵冷的尸身中穿过,“我儿,不怕,君父在这里阿翁抱着你就不冷了”
徒靠一腔怨愤支撑,君王魂兮飘荡,得返咸阳,却未料咸阳宫内已是血流成河,三公九卿各自星散,王族子弟尽遭屠戮,心神剧裂之下,最后一丝意念终于也伴随着一声凄厉长啸湮灭殆尽。
“阿翁,你哭了”
“阿翁没有哭。”李斯牵起幼子的手,跪坐于阴沉沉的屋宇之下。
“阿翁,你不要哭”
“他信崇商君,我弃儒从法,他欲废分封,我不息开罪同僚也要划郡置县,他欣赏韩非,我用尽智计,逼韩王将他送来秦国,韩非惹他不高兴了,哪怕是同窗挚交,李斯也可以毫不犹豫将他置于死地,他欲一文字,我忍辱受骂请程淼出山,那些个儒生术士挡他尊帝之路,纵使遗臭万年我也不吝上一道焚书坑儒的奏书。他要修长城,征百越,我为他筹划民力,糓集钱粮,他说嬴政之子当娶李斯之女,嬴政之女便嫁李家才士,为他一句话,我旁置老妻,广纳姬妾,抚育满堂子孙,他说不喜铺排奢靡,我一生轻车简从,粗衣素裳。李斯这一世从未做过一件违逆他意愿之事,独此一桩。”
“阿翁,扶苏阿兄何时回来”
李斯良久吐出低低一声叹息,“我未曾想到他最钟爱信赖的长子竟仁弱至斯,大秦若欲传至万世,当务之急,不是安,而是乱哪,须得一场大乱,尽数抖出国中异己,六国旧部,山野强人,扫而灭之,这才是天下大定之日。李斯不惜以合族性命,不惜以一世英名为新君造此扫荡天地之机,只可惜罢,罢,罢,这天下只有皇帝一人能用我李斯,我李斯也只甘为他一人所用,但不知黄泉之下,君上是否还愿候我一时半刻”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恸掼透肺腑,伏在大案之上的君王猝然惊醒,呼吸一窒,当场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吓坏了一屋侍人。
“君上君上传医官快传医官”
耳边一阵尖锐的呼喊,嬴政尚未弄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一个模样周正的宦人已经趋至身旁,神情满是忧急恐惧。
他盯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一双鹰瞳骤然一缩,赵高竟然是赵高
君王眼底蹿起浓烈的杀气,赵高不知秦王何以如此,登时脸色煞白,骇得五体投地,抖若筛糠。
嬴政缓缓将目光移向面前的简册,奏简的结尾处竟赫然写着“秦王政十二年”六个大字。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内容都是小说立场,纯属作者yy,无关史实&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