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他在院子里读书,隔着篱笆墙,院子外路过一个道士,非要给他算一卦,母亲一方面是不愿意的,另一方面又很想听听,大概是要找个精神寄托。那臭道士见母亲的态度有些松动,就死皮赖脸地给他算了一卦,结果说是大凶,他活不过十八岁。
他一笑了之,母亲却立马变了脸色,她又一次露出了一个母亲被激怒时的表情,气势汹汹地拿着扫帚把人赶走了,然后满脸愧疚地反过来安慰他。
其实他已经不难过了,也不怕了,有这样的母亲,生病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但是他知道母亲怕了,消息一重又一重,母亲真的怕了,经不起折腾了。
于是他笑着抱住了母亲,跟她说:“妈妈,我不信他说的话,我信医生说的,医生说我没什么大问题,能治。”所以你别怕。
未尽之言,是他留给母亲的体面,而他的母亲一定会明白的,因为这是他们母子俩的默契,永远的点到为止。
他的母亲不是奥特曼,不会打怪兽,也不是机器猫,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但她是他的英雄啊,所有的超级英雄加起来都没有他的母亲厉害,没有他的母亲好。
他们住在外公外婆家里,母亲外出工作,外公外婆照顾他。
说来惭愧,外公外婆一大把年纪了,还得为他们母子俩操心。
可一向死板又固执的外公外婆却乐呵呵的,非常支持母亲的决定,并且还跟母亲保证,会把他养的白白胖胖的。
胖胖的倒是没有,但确实是白白的。白的还有些不正常。
外公外婆跟奶奶一样的,是慈祥可爱的老人;跟母亲一样,是他爱的人。
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们总不愿意让他帮忙干活,老把他当瓷娃娃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其实也没那么糟糕的。
但没办法,老人的固执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好好学习,以及养好身体。但学习也不能学太久,更不敢挑灯夜读,家里人都怕他身体吃不消。
他很无奈,心里又很暖,只好在课上认真一些,在学校多努力一点。所幸,他还算聪慧,从小到大,所有能拿的奖学金他都拿了,跳了两次级,能拿的各种证书也都拿了个遍。
然后捧着这些东西,去讨母亲的欢心。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脸上就又会露出那种满足的笑,好像所有的辛苦都能一扫而空,可她分明早早地白了发,皱纹深烙。
他以这样的方式弥补对母亲的亏欠,以及报答母亲,但他明白,这其实远远不够。
他一直觉得,只有努力一点,优秀一些,他用母亲的心血多活的这些年,才不算辜负。而且他优秀一点,母亲就能轻松一些,就能……活得久一点。
但母亲还是走了。
在他十九岁那年。
那是十九岁的第一天,是新年,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吃团圆饭,他们家却吹起了唢呐,关上门,一家子就围在床边哭。
那哭声,悲哀、凄凉,又透着绝望。
那天天不是灰的,是黑的,豆大点的雨哗啦啦地下个没完没了,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砸在他心上。
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温柔,那是释然,是放下,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阮清木怔然地看着,脑海里却是母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木木啊,你看,这不就活过了十八岁了吗?”
原来如此。
原来母亲的身体早就坏了,瞒着他偷偷吃止痛的药,终日不肯休息,这两年才陆陆续续辞了那些工作,却也不是因为他长大了能帮她了,而是因为她撑不住了。
她吊着这一口气,不是逞强,是要看着自己的孩子活过十八岁,破了那臭道士的诅咒般的恶语。
他以为母亲忘了
的,却原来母亲一直记挂着,一直没放下,那句噩梦般的魔咒。
所以她那么释然,不是因为自己终于解脱了,而是因为她的宝贝儿子活了。
是他阮清木啊,还是他阮清木,原来他才是母亲执着多年的执念,是母亲放不下的执念,是死也不能瞑目的执念。
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活过十八岁,破了那禁锢她多年的魔咒。
这样,她才能放心的离开。
母亲死前最后一个笑容,就这样晃啊晃,一直在他脑海里晃,挥之不去。
他又想起了奶奶,没想到,下一个装进盒子的却是母亲。
那一年,母亲明明才三十九岁。
她十五岁开始打工,十八岁进了那家化工厂,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了一个儿子,二十七岁和丈夫决裂,带着儿子回到娘家,三十九岁死在了新年的第一天。
那个平凡又不凡的女人,那个思想封建,却会为了儿子冲破观念,奋起反抗的女人,那个最了不起的女人,那个刻在他生命的女人。
那是他的母亲。
她叫叶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