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投敌的结果,”我挂在藤圈里瞅着这个郁闷的人,不禁好笑。“被人欺负到家了是不是?还不如拼一把才死,或许拼出一条生路了呢?”
孙八郎抬起眼皮,朝我投来百般无奈的一瞥,低哼道:“说得轻巧!我落到这步田地,用什么去拼?况且我溜了出来,困顿多日,全部家当都没有了,连老婆都跑了,佩剑也拿去当掉了,就剩一匹瘦马。”说着又垂下眼泪,废然兴叹:“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从前读过这般诗句,未亲临其境,不晓得个中滋味。如今知道了,已是穷途末路!”
随即牵来坐骑,将缰绳伸递给我,垂沮丧地说:“唉,不说了。伤心事一箩筐,不如死了干净。给,坐骑归你,帮我照顾这匹老马。这便痛快些,赶紧交换上吊的藤索罢!”
我听说过他的许多事情。虽然有人说,我们家这位世袭若狭守护的末裔“孙犬殿”一生可以用“志大才疏”形容,但其生涯也是可悲,他作为我们家在若狭这一系的末代当主,祖父、父亲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家业,继位之后内有重臣不安于室、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使他真正在若狭当家作主的日子居然连三年都不到,甫继位便遭到义景攻打,后半生就先后在义景和有乐家这些更厉害的豪强势力摆弄中渡过,高傲的家世让他备受软禁,连模仿一般小豪族当个墙头草也没机会。
我当然想要那匹马,不过交换了藤索之后,考虑到孙八郎难免要上吊,我改而另转念头,为了打消其死意,便劝说道:“这样就死掉,未免太龟蛋了吧?不如再拼一拼,趁还有机会就拼一下,大不了拼一把再死,万一拼赢了呢?”
“哪儿还有机会?”孙八郎摇头苦笑道,“他们一直都在跟我争,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拼,可是越拼越倒霉。我拼着最后一把,就是从软禁我的地方逃出来,却也一样仍然没好结果。女人不肯跟我私奔,还让我回去继续呆着当傀儡。我又一路欠了很多债,除了上吊还能怎样?”
我温言慰之曰:“除了年少懵懂的逃家少女以外,一般有小孩或将有小孩的懂事女人是不会随便跟人私奔的,她需要考虑的还有很多……”
正说着,有个人头混乱,抱着碎花包袱凑过来问:“比如?”
“比如说,”我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碎花包袱映入眼帘,顿感心下暗虞。“要看跟什么人跑,跑去哪儿,准备充分了没?”
孙八郎摇头叹气道:“她也是这样说的,但我看无论跑去哪儿都没有用的,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落得被人追杀的结果?”
“那不一定啊,”抱着碎花包袱之人凑近说道,“准备充足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逃得越远越难被人追到,我看你并没准备好。我就跟你不一样,连头油我都准备了很多。刚才在那边撞掉了一地,我全都捡了回来。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孙八郎转头瞅着那人,惊讶道:“你怎么这样有私奔的经验呀?”抱着碎花包袱之人表情严肃的道:“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归纳出千百年来,私奔成功的人一般都不用殉情,然而私奔失败的悲剧很多,所以我专门琢磨怎样才能避免私奔失败,潇洒地离开,带妞携手浪迹天涯,从而过上神仙美眷的日子。为此做了很多笔记,进行了很多练习,没事就估摸,实战不慌乱……”孙八郎听得肃然起敬,不禁拉着那人之手,难抑惊喜望外之情,激动地说:“没想到绝望的人生末路上遇到了苦海明灯,一下子聆听这么多真知灼见,使我眼前一亮,私奔的前景不再渺茫与暗淡。先生教我!”
表情严肃之人先把碎花包袱给孙八郎拿着,随即掏出个梳子,恢复了头的一丝不苟,然后放好了梳子,在孙八郎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抽出一瓶头油,倒了一些抹在手心,又抬手来回揩拭头,随即拧紧了瓶盖子,将整瓶头油倒握在手,出乎不意地拿起来敲孙八郎的脑袋,边打边骂:“让我教你,好让你带我的妞儿私奔?还连坐骑都准备好了,想拐我的妞儿去哪里?”
孙八郎和恒兴在那儿拉拉扯扯的时候,我正想牵着马乘机溜掉,不意一转头之间,被树丛里冒出来个模样狼狈的家伙吓了一跳。那家伙朝我悄打手势,窜到我肩畔的树后压低声音说:“先别急着上吊,留意听我说……”我惊异道:“你刚才说要去采蘑菇,怎么转眼间跟打仗输了逃跑回来一样,身上还穿着破旧的铠甲,沾的是谁的血?咦,你怎么长出胡子来了?”
那家伙猫身藏到树影里,趋近我肩后,低声说道:“说来话长,没时间解释转眼就长出胡子这种突破性的进展。不过你懂的,某个时候我们又玩穿越了,其中一次你让我穿越到这个时候,来悄悄告诉你,赶快去设法阻止我哥哥拿到那东西……”我闻言愕问:“又玩穿越了吗?什么东西呀?”
那家伙不顾蓬头垢面,咬耳说道:“等会儿天黑你会现有个洞,最好不要让他知道那个洞,尤其是里面那东西不要给他拿到。”我惑然不解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被他拿到又怎样?最重要一点是,我在哪儿?”那家伙在树影里悄言道:“这是一个多线任务,我们同时来到这里,区别是你去告诉我,而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我告诉我,你告诉你呢?原因你懂的……我来之前的那一次我们同正信以及他的狗穿越到‘天正壬午之乱’或者别的什么什么之乱,由罗撞见由罗,情形就有够鸡飞狗跳,竟然私奔还不说,再加上前次我们跟那谁一起穿越到‘天文之乱’或者别的啥啥之乱,导致那谁撞见那谁,也就是他自己,自恋的他俩差一点陷入跨年代的热恋,拉都拉不开。因而我们决定不再这么做,须要谨慎一些才好。”
我提起手指,恍然若悟的说道:“哦!难怪我总觉得好像在‘乐市乐座’那块牌子旁边看到谁这么莫名眼熟,原来是……”
趁恒兴忙着拿头油敲击孙八郎脑袋,我转头悄问:“你来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家伙背靠树干,抚摸沾着尘土的胡须,摇头转面,目望别处,低叹道:“未来很可怕。知道太多不好,还是别问了罢。”说着,抬手擦拭脸上沾泥和血的汗水,却似趁机揩去眼角之泪。
我留意到他的奇怪举动,仍是忍不住问道:“接下来会生什么?”
那家伙从藏身的树后探头探脑,说道:“接下来,恒兴会朝我这边扔来一整瓶头油,其实我已经被打中很多次,每次穿越来这里都中招的经验已然丰富,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被打中了……”话还没说完,整瓶头油就扔过来打在他脸上。
那家伙伸手接了个空,捂住脸,叫着苦跑进树丛里。
恒兴冲过来,问道:“那是谁?你又约了谁来等在这里偷偷幽会,或者打算背着有乐私奔……”我踩着用来垫脚上吊的石头,缒绳拔身蹦跳,急望不见刚才那个长着稀疏胡子的家伙跑去哪儿了。正感心中懊恼,闻言就朝树叶攒动的方向一指,说道:“那不就是有乐?刚才你没瞅见他么?长胡子了吔!”
恒兴伸着脖子张望,摇头皱眉道:“有乐怎么会是这模样?还穿着破烂沾血的甲胄跟败兵似的,你别以为我爱上你就好忽悠。”随即转面又道:“你捡我那条丁字布用来上吊,这实在太浪费东西了。它是我平时练相扑的时候穿的,拜托从脖子上拿下来还给我。”
孙八郎悲愤道:“事事跟我争,不论什么东西都有人跟我抢。那条上吊的绳子是我的!要还就还给我才对……”恒兴捡起那瓶头油,转身走过来敲他头,说道:“她用来吊颈的丁字布是我的,上面有‘雄岳宗英’这几个掷地有声的字,年年相扑会我都穿,而且穿着它还拿过奖。怎么你连这也有不同看法?”
看见有乐变成这般模样,我感到心烦意乱:“啊,我们怎么又玩穿越了呢?不是说好不玩了吗?他……他怎么变成这么沧桑的样子,狼狈之余,眼神里还透着掩不住的悲哀、伤痛和绝望交集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八郎突然将恒兴出奇不意地扭住,口中低哼道:“你那相扑算什么,我还上过柔道龙虎榜呢。”恒兴手被扭住,眼见得头油落地,诧异道:“不料你也是个高手!”说话间变招扭臂,孙八郎却不给他机会反转,后退一步扎马稳桩,依然执拗不放,冷哼道:“‘也’字的意思是你也算得上了?不过我看未必!”
恒兴连换数招没奏效,见手被扭拗更紧,步桩也越来越盘不住,脚步顿挫,再三竭力想要稳桩,以免被摔翻,扭打之下,不觉头混乱,眼见形势吃紧,恒兴脸色憋迫的道:“放手!怎么说我也是犬山城主的身份,不日就要荣升大垣城主,美女跟前给点面子,不要让我难看。”
他低言劝诫之时,手下变换招数,试图摆脱形格势禁的困窘局面,不料孙八郎步法拿定,就没给他丝毫有望扭转的余地,扭住他胳膊拽来拽去,拉到这边,又推去那边,两人扭在一起的身影在树丛各个间隙穿梭出没,不时耳鬓厮磨,贴面抵颊,甚至嘴挨着嘴。眼见恒兴憋挤得脸面通红,渐变涨紫又转为青,孙八郎冷哂道:“你这种小城主算得什么,也敢在我这个‘若狭守护’面前逞威风,狗仗主人势,狐假虎威罢了!”
恒兴面色挤紧,更加憋迫的道:“小看我?你这个‘若狭守护’不过徒有虚名,其实志大才疏,自己的老婆看你没出息,跟人跑了,你转头就起意抢我梦中情人,还拉个瘦马来私奔,甚至念诗求爱,然而我心仪的姑娘情意坚,宁可上吊寻死也不受你引诱,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都被你这废物逼死了。放手!你再纠缠,我就要出刀了。宝刀筱雪,近年还没饮过血呢……”孙八郎拿住他双手,盘臂箍脖,反而勒得倍紧,冷哼道:“就会虚张声势!我不放开你双手,难道你还想用脚出刀不成?”
恒兴涨着脸叫苦道:“我为了保持体型不走样,没往相扑方面下苦功。有种放开我,咱们比试刀剑!”孙八郎扭着他说:“不用比试了,光听兵器名字你都不如我。”恒兴憋紧脸孔,在他怀抱中挣扎着问道:“你什么名堂?”孙八郎揽住他,顶肘夹紧其躯,口中说道:“我的剑叫做‘大风’,听着是不是比你那‘小雪’更拉风?”恒兴在其怀抱中憋着脸兀自挣扎道:“就知道你会听错,那个字是‘筱’而不是你以为的‘小’。光嘴上耍弄有什么意义?谁更厉害,拔出来比试一下就晓得了!”
孙八郎揽着他冷哼道:“我被你们逼得穷途末路,连佩剑都拿去典当来换开房间和开饭的钱,用什么跟你比?”恒兴在他怀里涨着脸说:“我这宝刀也准备拿去充当船费了,但上了船就是一揽子的买卖,开房间和吃饭应该不需要再另外付钱。看我做事有多周详,连跑路亦如此从容,哪像你,一地鸡毛,搞得这么狼狈……”孙八郎搂着他不由唏嘘道:“不料你也要跑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又相欺?”
想到辛酸处,又悲难自抑,垂涕道:“我从小锦衣玉食,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恒兴在他怀里仰着脸挣扎道:“听着是酸楚,不过也怪你自己。谁要你跟你父亲打来打去,打坏了家业,本该耐心等他自然老死,不就一切都归你了?然而眼下最要紧的一点是,老弟,唏嘘归唏嘘,你那鼻涕是个问题噢!”
孙八郎感伤身世,搂着恒兴痛哭流涕道:“深受怨恨纠缠多年,后来我又饱受爱的折磨,不过我没后悔,正如破驿中我被风雨淋醒,所做诗歌抒表的心情:‘用我一生去倾心,无怨无悔不回头。’对了,你觉得前边那句应该保持原样好,还是改成‘尽我一世去倾心’更好些呢?”恒兴在他那一大沱越垂越长的涕下仰着嘴惊呼道:“听着都不错,可是你的鼻涕倾巢而出了,眼看就要垂淌到我脸上,快放开我!”
孙八郎垂着涕,沉思道:“不过我才只做了两句,这么好的诗歌还须给它收个有力的尾。咦,想起一事,姑娘,你是不是嫁去神尾那个神官家的那位善得寺后边种茶人家的闺女,前次你外公在京都东福寺惠心大师那里还提过你的事情来着,当时安国寺惠琼似乎也在座……”恒兴在那一大沱摇摇欲坠的鼻涕下仰着嘴叫苦道:“坠了!坠了!眼见得就要坠落了,快放开我!”
我踩在石头上掂着脚跟朝树丛里四下张望,寻觑那个满面沧桑有胡子的家伙身影,闻言一愣,转面愕问:“跟我说话吗?我怎么不知道有个外公……”
“是人都有外公,”恒兴在孙八郎垂淌摇晃的浓涕下挣扎着说道,“区别在于死了或是活的。不过我派人调查到你那个外公早就不在人世了,怎会从坟墓里跑出来四处打听你,别听他胡说。现在最重要是赶快帮我拿石头打他一下,使我免受涕流满面淋漓之苦!更蹊跷的是,为什么被这厮揽着,竟让我浑身越来越瘙痒难耐,平生绝技都使不出来……”
孙八郎不觉垂涕越来越长,抬眼望着我,说道:“可我听说她外公就是敬灭,怎么会死?惠心大师那儿还留有他一幅好字,写的是:明日天涯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