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闾墨自知失言,垂头丧气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你放心,我阿父说了,无忧换得的银钱足以买下一座城了。虽然肯定不是长安这种繁华之地,总归,他能吃得好住得好,又有南风照应着,定能平安的。”
这些话,东闾墨一回长安便同他讲过数次了。
霍光眸中带着笑,淡淡道:“嗯,我放心。”
他又道:“早春寒气重,夫人还是早些出了水为妙。”
东闾墨挠头,不知再说些什
么。只好淌着水听话地上了岸,立刻便有婢子眼疾手快,从远处呈上干巾与丝履,以供郎中令夫人换下。
东闾墨也懒得再避开霍光,反正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就穿的极为清凉。
霍光摇着羽扇,闭目静静等候,等窸窸窣窣的声响结束了,东闾墨起身轻咳一声,他才放下这羽扇,再度睁开眼。
东闾墨站在他身前,正妄图不用手一脚蹬上那丝履。
霍光无奈摇头,从竹椅上起身,蹲在她身前,一本正经地将脚塞入鞋中穿好,还能听到头顶上传来的小声嘟囔道:“其实,以忧儿的本事心性,当个储君也挺好——”
霍光及时起身,伸出食指,比于唇齿之上。
东闾墨只要侧过头,便能瞧见近在咫尺的那只修长手指,以及墨色加深的那双眼瞳。
片刻,向来沉稳的两位都各自向后退了一步,还伴随着东闾墨一声尴尬的笑声。
终是霍光先佯装无事,将话题重回正轨。
“他不愿登顶坐于王座,便不会有人去逼迫。”霍光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解释,“可你我深知,以他的才智便是白璧无瑕,举世难出其右。他如今虽然假死遁逃,但只要还想为大汉、为我们做些什么,便藏不住几时。”
东闾墨越听越靠近,两人臂膀复又碰在一处:“所以,你才有意……去做那个丞相?”
霍光没有出声,只唇角噙着笑看向她:“卫霍一门,势必要与
大殿下同进退。陛下此刻虽闭了未央宫大门不见人,心中却定有一番帝王成算。”
“已经出了两位大司马,若在这个多事之秋,又多了一人去争相权……”他认真地看向面前女娘,“东闾墨,再往后是一步险棋,我不能保证你做这个夫人还是安全的。”
“如今,整个长安皆知无忧是皇室血脉,你我先前的约定,或许也该到履约之期了。”
东闾墨知道,霍光说的是什么。
是要写一份和离书,一份罪己忏悔书,痛陈己过,予她家财、名誉和自由。
此时的大汉,并不看轻任何一个曾经嫁做人妇的女子。
有当今陛下生母王太后在,民间甚至隐隐以此为荣。
东闾墨记得这份向往许久的自由。
那时,她以为长安是束缚,嫁娶是枷锁。她在五算钱和世俗观念的压迫下,选择了与霍光合作,选择这个暂时可以忍耐的有期牢笼。
后来,霍光给她机会,让她在并州与长安之间自由往返。
她便头一次见到了边城荒芜辽阔,水草牛羊肥美;也知晓了生民不易,天灾战火无情。
这些都是她从前只想着一心做游侠时,所不会有的深度体验。
她想,或许那枷锁与牢笼,从来就不在长安。
而是在她心中。
一念至此,东闾墨的笑容里重新戴上几分洒脱。
她扯着霍光的衣领,拖到自己面前,近在咫尺,不能更进一步。
“急着履什么约。这个丞相夫人还没做上
,就想赶我走了?”
霍光喉结微动,随即便明白了东闾墨的用意,失笑之后,无奈又带着几分提醒般道:“此事非儿戏。”
东闾墨挑他下巴,凑近耳语:“东闾家虽只是普通军将,但从来都站在你们身后。”
她拉开距离,直视面前人:“我亦是如此。”
霍光从入得长安城之后,便十分善于洞察人心。
可此时此刻,他耳上的红,与行止间的慌乱,却叫面前瞧着他的女娘笑出了声:“霍光,原来你也会败给人心?”
如玉公子张了张口,轻笑中未予回应。
他败的哪里是人心。
只不过是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