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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八章 生死兄弟(第1页)

这一切生得太快,麻三儿还兀自咬着他的脚踝不放,那人的尸身栽倒,竟被麻三儿生生扯下一块皮肉来。麻三儿有些茫然无措,他趴于地上,口中含着那块皮肉,不明所以。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急忙吐了皮肉循声观看,原来在不远处正站着一名屯丁,手中擎着一杆漆面光亮的快枪,枪口处的一缕青烟兀自袅袅不绝。

所谓快枪,不过是普通人对于西洋供弹枪的称谓罢了。它属于后装填的燧枪,若与神机营装备的火绳枪相比,不知要先进了多少倍。然即便如此,对于西方列强而言,将药袋与弹丸分装设计,仍使它成为费时费力的笨家伙。好在有精明的军火商,将它贩卖到了清国,才使它保住了颜面,并摇身一变,成为了可以与高价古玩相提并论的珍贵物品。直到多年以后,联军用一体弹药的杠杆式步枪敲开了清国的大门,其他的杂乱枪种才逐渐淡出国人的视线。

面前的这杆快枪,便是王老好儿借一次出洋的机会,从一名西洋传教士那里购得的。当时这把枪的要价甚高,王老好倾其所有,又将随身携带的一张古画一并相赠,才换得此枪,美中不足的是弹药有限,仅有一百余。于是这杆枪便成了王老好家中的镇宅之宝了,平日里他将此枪擦了油,藏匿在一处密室之中,偶尔有了机会才小心的拿出来把玩。屯子中见过此枪的人寥寥无几,仅有熟识的两名下人和王大愣知道此枪的藏匿之处与用法。

眼下这名放枪的屯丁便是王老好儿贴身的下人之一。昨夜,在屯子将被攻破之时,王老好儿正在围子上休息。胡子在涌入之际,抢光了他随身的衣物,并将他狠狠毒打了一顿。他年事已高,受了这般的惊吓与殴打,当场就昏厥了。胡子们都急于抢掠,便没人再理会他,而一名下人却趁乱逃至密室之中,藏了起来。直到天光放亮,大团解了围,他才从密室中悄悄溜出,临行还不忘带上东家的宝贝,意图将之换上一笔银钱,远走高飞。不料他出了密室恰好路过此地,见到一名胡匪正要杀人,为了自身的安全,索性放了一枪。他本意只是想将胡子吓退,不料此枪的准头极佳,一颗弹丸便将胡子的头颅打得粉碎,他平生从未杀人,见此情形吓得魂不附体,只能立在当场怔怔呆。

麻三儿倒是从义兄那里听说在屯中藏有一把快枪,是连官家都没有的稀罕物,今日一见便立刻断定,眼前的这把枪定是那杆快枪无疑了。他见此人不与众团丁一并劫匪,保护乡梓,而是随身带了包袱,准备外逃,顿生厌恶之感;便趁着他愣的当,一跃而起,夺过长枪,背在背上,又在他的屁股狠狠赏了一脚,就算是临别赠言了。

由于弹丸的初颇高,这杆枪的通体皆由精钢打造,故而极为沉重,背的时间稍长便会两肩酸痛,难以为继。麻三儿一面不停地将其来回换肩以缓解疼痛,一面向着王大愣休息的屋子走去。一路之上,随处可见尚未被收起的尸身,不论男人还是女人,皆被剥得一丝不挂,其状惨不忍睹。麻三儿正预寻找门板、草席等物,将尸身遮盖起来,却猛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的惊呼声,那呼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切,仿佛是众人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又惊慌失措起来了。

麻三儿急忙转身,向着呼声响起的地方急奔而去。到了地方,他才现,原来是把守围子的屯丁正在呼喊。麻三儿按照屯丁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又卷起了滚滚的雪雾,隐约间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屯子里的人早就被胡子吓破了胆,都以为来了胡子的大队援兵,忙不迭的四处躲藏。麻三儿见一时之间约束不住,只好带领几名胆大的屯丁尽力将围子门掩上,又从附近的民房拆下木板,将破损之处逐一堵死,希望可以抵挡一时。

杂沓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耳听得大地轰然作响,任何人的心中都不由得颤抖起来。麻三儿虽然胆大,却也料定眼下几人无异于螳臂当车,便叫来一名屯丁,让他到打谷场上去找魏大勇求援。不料这名屯丁刚走,另一名屯丁便手指着远处,高声叫了起来。麻三儿急忙登上木楼,凝神细看,但见雪雾之中竟然挑起了官军的旗号,旗下一员清将,身穿正蓝旗棉甲,手提一杆火铳,坐在马上耀武扬威,神态颇为傲慢。

麻三儿对于此人当然是一无所知的,然当地的百姓却时常遭他祸害,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此人姓查,满族人,善使一杆火铳,自号“飞火将军”,仅是当地的三营统领。实则他的火铳是打不得胡子的,仅能打鸟惊兽,祸害百姓,因为他每次出兵之时都是见什么拿什么,故而本地的百姓都在背后叫他“查烂拿”。

话说这查烂拿早就接到了线报,也知道胡子集结,预要骚扰屯民的事。不过他并未将保境安民,剿除胡匪作为己任,而是将此事看成了升官财的好机会,梦想着能得把万民伞,以便去省城里邀功请赏。可他偏偏又胆小如鼠,自讨敌不过胡子,若是力取必然要丢掉小命儿,便左思右想间,竟也有了一条“妙计”。

他先命细作扮成小买卖人,混迹于屯子周围,专一打探胡子的动静,又命两营兵勇于前日埋伏在屯子的左近等待命令。然而这些清兵懒散惯了,吃不得这般辛苦,正欲骚扰屯民,弄些鸡鸭来解馋,却忽见大队的胡匪到来,便吓得屁滚尿流,连放屁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他们都“不动如山”,作壁上观,竟然没让胡子觉。待盖辽河攻打围子之时,查烂拿始终按兵不动,还美其名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入夜后,他本想趁着天黑去浑水摸鱼,赶散了胡子,却不料屯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里应外合的打破了。闻报后他又忌惮起贼兵势大来,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被魏大勇抢了先,夺了头功。

他不念自己如何畏缩不前,却只怪魏大勇抢了他的买卖,立刻起大兵前来打秋风,不料这些胆大的泥腿子竟敢当着他的面儿关了围子,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查烂拿仗着“军威雄壮”,当即提马向前,手举火铳,高声喊喝,并鸣枪示威。不料他那杆火铳久不使用,后膛又被压得太实,搂火儿之际竟然来了个后膛开花,别称“烟儿打主”,将个飞火将军熏成黑包公了。两旁的兵丁见状都忍不住想笑,却又忌惮查烂拿官威颇大,只得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倒是围子上的屯丁没甚忌讳,见了他这副脓包样,竟都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了。查烂拿见当众丢了面子,羞极反怒,直接拔出腰刀,喝叫士兵攻城。

这些清兵平日里惯于欺压百姓,一见头领了话,便狐假虎威,擂鼓放炮,向上猛力攻打。就在双方就要兵戎相见之时,围门忽然大开,内中闪出一队人马来,二龙出水排列两厢,当先拥出一个人来。查烂拿定睛细看,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威风,原来面对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团头魏大勇。

原来查、魏二人曾同在军中供职,魏大勇虽比查烂拿的官衔低些,却为人仗义,能与士兵同甘共苦,深得下属拥戴;而查烂拿却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更兼克扣钱粮,盘剥士卒,故而在军中的威望反不如魏大勇。查烂拿不知己过,但论人非,常依仗满人的身份,在上峰面前诋毁魏大勇,却又因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魏大勇是难得的勇将,故而上峰只是左耳听右耳冒,对魏大勇并无惩处。

话说有一日,副将欲出营围猎,查、魏二人自然左右相随。走在路上,查烂拿心生诡计,欲要魏大勇当众出丑,他偷偷命人将一只獐子赶在副将的马前,那副将果然命令魏大勇射杀。魏大勇不敢怠慢,忙抽弓搭箭,催马紧追,想不到查烂拿另叫几名亲随在前面的树茅子里预先备了绊马索,意图将魏大勇掀下马来,再羞辱他骑术不精,出出胸中的恶气。然魏大勇久经战阵,能临事不慌,就在索子即将绷起的刹那间,竟猛踹绷镫绳,将马扎住了。查烂拿的几名亲随见事情败漏,急欲逃走,却被魏大勇迎头一箭,射翻了一个,余下的只能乖乖投降,被魏大勇押来面见副将。副将问明了情由,暗自埋怨查烂拿多事,然他毕竟与查烂拿都是满人,有心袒护,可魏大勇却来了轴劲儿,无论如何就是不依。那副将无可奈何,为了平息此事,竟然想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法子。他命查、魏二人各持弓一张,一十二支雕翎箭,咬去箭尖,跑马互射,认输者当众赔礼,并罚俸半年。

话说查、魏二人各自上马,持弓对射。魏大勇弓马娴熟,查烂拿却久不上阵,甭说射人,就是双手开弓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于是乎魏大勇跑马兜圈儿,不急不慌,而查烂拿却手忙脚乱,洋相百出。待他好不容易用脚将弓蹬开,却还没将箭搭稳,弓弦既已滑脱,那只羽箭竟然返抽回来,正中查烂拿的面门。查烂拿像个布口袋一样跌下马来,摔得七荤八素,魏大勇则催马上前,张弓欲射;查烂拿惊惧万状,竟然闭目装死,把一众官兵笑得前仰后合,就连副将都被羞得满面通红。

不得已,查烂拿只好当众陪了不是,又被罚俸半载,自此以后他更是将魏大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与其为难作对。魏大勇见绿营中贪腐成风,更兼满汉不和,难以立足,便索性辞了官,回归故里,组建了大团。

今番他二人久别重逢,心中自是另有一番滋味。查烂拿始终畏惧魏大勇三分,魏大勇呢当然也不愿再与其为敌,二人各自怀着心事,表面上却笑逐颜开,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共同携起手,走进了屯子。两人来到厅堂坐下,先象征性的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查烂拿抢先一拱手说道:

“魏贤弟真是勇武不减当年。今番你又抢了平匪的头功,想来又是想从军高迁了吧?”

他明知自己在军中的地位颇高,而魏大勇已无从军的打算,便想借此话题压一压魏大勇的势头。魏大勇听了,不置可否,也一拱手笑道:

“哪里哪里,查兄才是勇武过人,兵峰到处,匪徒望风披靡,这次可都是您的功劳啊。”

查烂拿见魏大勇话中带刺儿,有讥讽之意,本待作,却又忌惮他勇武无畏,只好借题挥,拍案大骂道:

“来人呐,将那关闭围门,对抗官军的暴民押来。”

他的手下人如狼似虎,立刻将麻三儿五花大绑推将上来,一旁还有人将那把快枪也捧上前来。查烂拿一见到快枪,立刻馋的舌头都要掉出来了,心里说道:“我的乖乖,这枪就是有钱也没地儿买去,想不到这土里土气的乡下还能有这般的好东西,这回该着我查某财了。”想到此处,他借题挥,用力一拍桌子,喊道:

“胆大的刁民,竟敢私藏火器对抗官兵,想来定是想要谋反。来人呐!把他给我推下去,就地正法。将这把枪,充公造册,待我禀明了上级再行落。”

不料他的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一连片的叫喊声,守门的兵丁被接连推倒了好几个,一条彪形大汉闯将进来。此人高人一头,炸人一臂,就像半截子黑铁塔,脸上怒目横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双拳紧攥,便似一头疯虎,使人不敢靠前。查烂拿见来人勇猛,立马就软了骨头,急叫军兵快快将此人拿下,然门外虽已聚集了数百官军,却无一人敢上前擒拿,只是远远围定,鼓噪呐喊。

魏大勇一直在旁冷眼观瞧,见此时局势即将激化,忙一摆手道:

“查将军,这个小兄弟乃是我派到屯子中的细作,并不是普通愚民,更不会有意对抗官军的。请您将他放开,我敢替此人担保。”

接着他又转向冲进来的壮汉说道:

“壮士,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公堂?”

只听那壮汉说道:

“俺叫王大愣,你们绑的是俺兄弟。他搬兵求救,杀匪有功,为何绑他,俺就是不依。”

魏大勇见王大愣憨傻可爱,便开口笑道:

“想都是一时的误会,查将军初来,不晓得你这个兄弟,一时有些鲁莽了。”

说完,便命令团勇给麻三儿松了绑,又搬来两把椅子,叫他二人坐下叙话。王大愣见官兵手中拿着自家的快枪,便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不料查烂拿身边的人,个个都是爱财如命的主儿,见有人前来抢夺,以为奇货可居,便硬抱着火枪,死不撒手。一时之间双方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屋子里顿时混乱起来。查烂拿见到了手的鸭子要飞,忙招呼门外的官兵进来助阵;魏大勇见查烂拿太不像话,欲要出言阻止,却听门外一声传报,有四名屯民抬进一张软床来,而床上躺着的,正是东家王老好儿。

昨夜,王老好遭逢胡子的洗劫,被剥了衣裤,又受了惊吓与殴打,着了风寒,早上被人救起之时已是奄奄一息了,这会儿虽经村医调治,多少恢复了些,却仍是虚弱已极,强自支撑。他听说官军绑了麻三儿,王大愣已赶去解救,恐怕自己的儿子拙嘴笨腮,救人不成反送了性命,便挣扎着,叫几名屯民抬了软床,赶来解救。待他进得屋来,见麻三儿已然被松了绑,而王大愣还在与官兵争夺快枪,心下已然明白了八九,忙挣扎着半坐起身说道:

“各位军爷,那把枪本是小老儿买来给大愣打鸟用的,并非是胡匪的家什。昨夜被胡子抢了,亏得这位麻三儿兄弟将它又夺了回来,现在也该物归原主啦。”

说完便让一名屯丁上前取那快枪。抱枪的官兵虽没道理,却仍仗有查烂拿撑腰,死不松手。恰在此时,也不知是哪个愣头青,竟“唰”地一声拔出刀来,四周的团勇和屯丁也不示弱,都拔刀的拔刀,拿枪的拿枪,刹那之间,屋里屋外,刀光闪闪,眼看就有一场大火并。查烂拿眼见团勇众多,倘或真动起手来自己定然吃亏,便想着先忍下这口气,待日后再去找魏大勇和麻三儿算账。他不情愿的站起身,喝退了官兵,带领几名亲随灰溜溜地出了屋子,继而又带队向着屯外退去。一众绿营兵折腾了好几天,怎肯两手走空,便顺手捡了东家的鸡,拿了西家的鹅,直到两只手都被占满了,才在一片咒骂声中扬长而去。

眼见着官兵走远,王老好却再也支撑不住,骤然仰倒,口中已是气若游丝。王大愣见状急忙扑至近前,麻三儿等人也聚拢过来照看。过了许久王老好才幽幽醒转,他费力的睁开双眼,梭巡了一阵,才将目光定在麻三儿脸上。只见他微抬右手指向王大愣,口唇间微动似有嘱托之意。麻三儿见此情形心下了然,急忙说道:

“东家,我与大愣八拜结交,便亲如兄弟,今后再不分离。无论到哪,只要有我吃的就有大愣吃的,您老就放心吧。”

王老好见麻三儿说的至诚,心下一松,登时垂手闭目,一命归西了。王大愣当即哭得昏死过去,众人也一并跟着掉眼泪,半晌过后,王大愣被人救醒,急请人去找来木匠,临时打了一口棺材,将王老好装殓起来,两日后葬在了屯西头的山坡之上。

此时魏大勇已然押着俘虏去了省城,而麻三儿与王大愣因不愿入团当兵,便谢绝了魏大勇的邀请,留了下来。然此地经过胡匪的洗劫,已然荒凉破败,无法居住了,于是他二人便合计着一同回到吉林,找成瘸子开店谋生。二人收拾了随身的包裹,带上那只快枪,辞别了王大胆儿等人,踏上了北归的路程。而王大胆儿也因走镖的货品十损七八,实在不敢去见东家,只好带上人逃往关里谋生去了。

就在众人离屯之时,正值黄昏时候,天空残阳如血,四下草木凋零,身后的屯围仅剩下一簇残垣断壁,孤寂的立在风里。凛冽的北风刮过残枝败柳,出阵阵呜咽,仿佛也在诉说劫后余生的悲凉。麻三儿与王大愣都跪在王老好儿的坟前,烧化了纸钱,带着满腔的悲愤与不舍,踏雪迤逦而去。

此正是“匪患猖獗官法弛,生灵离乱苦自知。非是为恶无果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欲知这兄弟二人在一路之上,又能有怎样的奇遇呢,在下回之中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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