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吏胥升迁调补与朝官磨勘考课有所不同,很看上司对他们的眼熟程度。毕竟大功劳都是干办皇城公事们手里捏着,他们这些小逻卒哪里能分得一杯羹?若无喜人政绩,又如何升官发财?
皇城司里除了大殿下,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三名干办便是皇城司使苏芷、赵都知、柳押班,他能抱住苏芷的大腿都算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上香的臭的。
那些内侍嘴上笑话他对苏芷点头哈腰,实则还不是艳羡他能伺候苏芷的福分。故而,张进的姿态摆得很低,他知本分,也惜福,苏芷也是看他识时务,这才事事都领他在边上,当个能帮衬着开路的随从。
苏芷思忖案情,一时想窄了,没捋上臂弯的袖口浸没入水中,濡湿了一片。
张进见状,忙小心提点:“苏司使,仔细您的袖缘。”
闻言,苏芷回魂,笑了声:“哦,一时没注意。”
“苏司使稍待片刻,下官替您擦干。”张进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条锦帕,给苏芷拧干袖口的水渍。
这一幕,落到沈寒山眼中,令他高高挑起了眉头。
沈寒山总是噙着意味深长的笑,脸上恼与不恼时常是一个脸色,教人分辨不出清明。
待张进伺候完苏芷,领口信儿回承天门里寻大殿下以及另外两名干办主事官后,沈寒山同苏芷耳语:“你麾下的人,倒是知进退,机敏得很。”
苏芷不习惯同沈寒山靠这样近,不过她察觉沈寒山话中的敏感处,不得已和他归为一伙儿人商讨。
苏芷低喃一句:“手别太长,管到我官司上头来。”
沈寒山笑一声:“芷芷,你为了庇护张进,同我高声么?”
他这语气,很有拈酸吃醋的意味,教苏芷很是不适。
苏芷咬牙:“沈寒山,各司管各府,你不觉得你闲事忒多了吗?”
沈寒山叹息:“可怜沈某方才还因门下佐官赵楚之冒犯你,替你讨回公道。原来,芷芷一直将我视作外人,连张进都比你我亲近。”
苏芷这才回过神来,方才赵楚之不过一个转身的空当,待她态度就变得恭敬许多,原是沈寒山帮她打了一回“家犬”。
苏芷理亏,难得多解释一句:“张进此人虽有小心思,办事却还算手脚伶俐。我用人,只看差遣效用,不论品性。”
她把心事说给沈寒山听,这已经是掏心窝子的御下之道了。
能说这话,代表她同沈寒山的关系还是超乎寻常的亲昵。
沈寒山满意,饶过她这回,道:“既朱逢死因已查明,合该去向街坊邻里打听事发当日朱家的动向,保不准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他没有歪缠旁的事,而是尽职尽责先追凶查案。
苏芷松了一口气,和沈寒山联袂出了朱家门。
这回,只她和沈寒山二人出面问话。仵作老钱的职责已经完成,赵楚之请他过大理寺官署叙话,也好协助他记录朱逢伤情与死因,方便日后交由大理寺少卿冯正、大理寺正与推丞等上峰知悉,推进办案进度。
苏芷先敲响了朱家隔壁左侧那户人的房门。住在此处的都是西市开染院、磨坊的商户,虽不说家中多有钱,好歹也有点殷实家底,故而也聘得起僮仆女使来奴役。
开门的女使似乎早料到苏芷会来问话,门环刚砸动,她就袅袅婷婷踱来。
许是天生畏惧官吏,女使小心探出头,发问:“两位官爷可有事吩咐?”
苏芷没心思做善人状,厉声道:“敞开门来讲话,莫要鬼鬼祟祟见人。”
“是!”女使被吓得浑身一颤,忙拉开门,眼角已然蓄满了一包泪。
宅院主子原本想着苏芷问话,女使打前锋就尽够了,岂料来了个刺头。
他们也不敢龟缩在正房里不作声,忙笑脸相迎,凑到苏芷面前:“官爷远道而来,真是令小人的屋舍蓬荜生辉。”
苏芷冷道:“少在本司使面前装蒜,我同你也没什么好攀亲寒暄的交情。我只问你,昨日朱逢遇难,你们可曾看见了什么人进入他的家宅?”
女使和主子面面相觑,迟疑着摇了摇头。
苏芷猜到,这是怕惹祸上身,因此选择三缄其口。
商人最怕的是什么?是盘问税赋,是同官署扯上关系!保不准他们对朱逢之死没有半点同情,反倒暗地里埋怨朱逢死的阵仗太大,连累他们也要被官人盘查。
沈寒山见状,温声笑道:“两位莫怕,苏司使话重了些,心地却是极好。我俩来家中问话,是想了解凶案线索,不是来为难人的。苏司使这样讲话,也是一番苦心。若日后往下查探,寻到邻里欺瞒官司、知情不报的境况,便是本官念两位无要紧过错,私心庇护一二,怕是也不能够了。”
这话里话外都在提点女使和家主莫要犯浑,要是隐瞒线索,那压下颅顶的,可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就是沈寒山也保不住他们。
沈寒山一派亲民姿仪,将自个儿拉到黎民百姓的阵营,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
本是无罪之人,隐瞒了案件端倪,倒成了重罪。
实在划不来。
家主不蠢,只得老老实实交待:“其实昨日,小香看到一名头戴黑色厚毡帷帽的小娘子进入了朱家。是朱逢亲自来开的门。将人迎进去后,朱逢似乎怕人瞧见,还左顾右盼一阵,见没人瞧见,才将院门关得严丝合缝,进屋里去了。”
小香应该就是这个女使的名字。
苏芷问:“不过是来了个娇客,值当你们记得这样清楚?”
小香同家主对视一眼,奓着胆子,道:“官爷有所不知,一般小娘子上街戴帷帽,为了遮掩容貌,总用薄纱,这样也方便行路,哪里像那天的小娘子,用密不透风的厚毡布,把脸挡得严严实实,这不妨碍行路么?她这样隐蔽遮面,怕是有鬼呢!再说了,朱员外是鳏夫,没有妻女治家镇宅,便是同女子交际,也无人管束,何必鬼鬼祟祟成那样?”
可见小香是家主跟前的宠人,在主子面前絮絮叨叨一堆野闻,家主也没有打断之意,反倒习惯她多嘴多舌。
沈寒山笑问:“你留了个心眼,企图一探那女子的真容是么?”
小香的心思被俊朗的郎君揭穿,羞赧一笑:“回官爷的话,是这样。奈何奴家在门前顾了几个时辰,朱家都没开门。奴家实在是等不了,便让门房看顾一二,要是那小娘子出了朱家,速来报我。”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又落到的门房身上。
门房哪里见过这场面,忙打着哆嗦,道:“小人听了小香姐的吩咐,真坐在门槛上蹲人了。可是都到了夜半,也没人出去。还是朱家和雇的婆子探亲归来当差,这才发现了朱员外的尸体!那婆子被吓得昏死过去,还是小人帮忙报了官呢!”
说起这个,门房就觉得晦气,他不过一个下人,惹上官司,已经被衙役们盘问过一轮了,该说的都说了,如今还来发问,真是胆子都要被吓得细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