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塞亞握緊拳頭,又在方向盤上捶了一拳:「這不僅是審判一個人的生死,更是把對正義的信任還給大眾。有時候,為了讓人重獲信任,死刑是必要的。」
哈利輕拍煙盒,把一根煙拍了出來,稍微打開車窗,望著千篇一律的景色中突出的黃色礦渣堆。
「你說呢,哈利?」
「以塞亞,你得開快點,不然我會趕不上飛機。」
以塞亞又重重捶了方向盤一拳,哈利不得不驚訝於那方向盤仍安然無恙。
33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維也納,蘭茲動物園。
海倫娜獨自坐在安德烈·布洛海德的黑色奔馳轎車后座。車子微微顛簸,穿過大道兩旁高高矗立的成排七葉樹,駛向蘭茲動物園的馬廄。
海倫娜望著窗外的青草地。車子駛過鋪著乾燥碎石的大道,在後方揚起一陣陣沙塵。車窗雖然開著,車內卻仍熱得令人難以忍受。
車子經過時,山毛櫸樹蔭旁正在吃草的一群馬抬起頭來。
海倫娜喜愛蘭茲動物園。戰爭爆發前,她常在周日去維也納森林跟父母、阿姨、叔伯們野餐,或跟朋友騎馬。
今天清晨,醫院護士長傳話給海倫娜,說安德烈·布洛海德想跟她談一談。於是她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可能發生的任何事。護士長說安德烈會在午餐前派車來接她。自從她收到醫院推薦信和旅行許可之後,整個人心花怒放,因此她心裡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感謝克里斯多夫的父親安德烈和管理委員會對她的幫助。她想到的第二件事,是安德烈找她,肯定不是要聽她道謝。
冷靜下來,海倫娜,她對自己說。他們已經無法阻止我們了。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走了。
前天她把一些衣服和珍視的物品收到行李箱中,最後放進箱子的是她床鋪上方牆壁掛著的十字架。父親送她的八音盒仍擺在梳妝檯上。她曾深信這些東西她絕對無法輕易割捨,奇怪的是,如今這些東西竟已對她沒有太大意義。比阿特麗絲幫她整理行李,兩人一面聽著母親在樓下踱步,一面聊起往事。這將會是個尷尬而困難的離別。現在她只盼望夜晚快點降臨。烏利亞說離開前如果不看看維也納,未免太可惜了,因此晚上邀她外出共進晚餐。至於要去哪裡吃晚餐,她並不知道。烏利亞只是神秘地眨了眨眼,並問她能不能借到林務官的車。
「藍恩小姐,我們到了。」司機說,指了指大道盡頭的噴泉。只見一個鍍金丘比特一隻腳站在泉水上方的石球頂端,後方矗立著一棟由灰石砌成的大宅。大宅主屋兩側是又長又矮的紅色木屋,紅色木屋連接著一棟樸素的石屋,如此便圍出了中庭。
司機把車停下,下車替海倫娜開門。
安德烈站在大宅前梯之上,這時正朝他們走來,腳下那雙馬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德烈大約五十五歲,腳步卻比年輕人輕盈許多。他的紅色羊毛夾克並未扣上扣子,露出上半身的結實線條,下半身的馬褲緊緊包裹著肌肉發達的大腿。老布洛海德和兒子之間很難找到相似之處。
「海倫娜!」安德烈的聲音精準地發出熱誠而親切的聲調——一個力量強大的男子的確可以做到在這種場合展現出自己的熱誠與親切。海倫娜已有許久不見安德烈,他看起來還是跟過去一樣。海倫娜心想,根根豎起的白髮、雄偉高挺的鼻子、鼻子兩旁的一雙藍色眼睛正看著她。心形嘴唇暗示這個男人有柔軟的一面,但這一點仍有待證明。
「你母親最近好嗎?希望我在工作時間把你找來不會太魯莽。」安德烈說,跟海倫娜短暫且冷淡地握了握手。不等她回答,安德烈便繼續往下說。
「我得跟你說幾句話,而且我覺得沒辦法再等。」安德烈朝大宅走去,「你以前應該來過這裡吧?」
「沒有。」海倫娜說,臉上掛著微笑,仔細瞧著安德烈。
「沒有?我以為克里斯多夫帶你來過,你們以前非常要好。」
「您一定是記錯了,布洛海德先生。克里斯多夫跟我很熟,可是……」
「真的?這樣我得帶你到處看看才對。我們去馬廄那邊。」
安德烈伸出一隻手,緊緊扶著海倫娜的背,帶領她朝木屋的方向走去。兩人踏上碎石路,腳下發出咯吱聲響。
「海倫娜,你父親的事真是太令人傷心了,我真的覺得很遺憾,很希望能為你和你母親做些什麼。」
去年冬天你本可以跟從前一樣邀請我們去參加聖誕宴會,海倫娜心中暗想,但嘴上什麼也沒說。若安德烈邀請了她們,當時海倫娜就不必忍受母親要去參加宴會的吵鬧了。
「亞尼克!」安德烈對一個站在陽光下擦亮馬鞍的黑髮男孩大喊,「去牽威尼希亞過來。」
男孩跑進馬廄,安德烈站在原地,手中鞭子輕輕拍打膝蓋,馬靴鞋跟輕輕搖晃。海倫娜瞥了一眼手錶。
「布洛海德先生,我可能不能待太久,我還在值班……」
「那當然,我明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馬廄內傳來兇猛的嘶叫聲和馬蹄踏上木板的嘚嘚聲。
「你父親以前跟我一起做過很多生意,當然那是在他破產之前的事了。」
「我知道。」
「對,你可能也知道他欠了很多債,這也是事情最後會演變成那樣的間接原因。我是說他跟那些放高利貸的猶太人之間不幸的……」安德烈搜尋著合適的詞,「密切關係,當然對他而言傷害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