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錠在日光下熠熠閃光,小販張大嘴看著,還不敢伸手去拿。聽周榮扔下一句「都給你了」,他才忙不迭點頭道:「夠了夠了,公子還要不要買點別的?」
再一抬頭,面前人流熙攘,哪裡還有這胡人的影子。
周榮先回了鋪子裡,清理剩下的藥材。一直等到天黑,月上柳梢,才聽見門外馬車轆轆。
碩君揭開轎簾下來,聶臻一直送她到天井門口,見到周榮出來,才在月洞門下站住了。
周榮迎出去,看見碩君步子歪歪扭扭,笑聲清亮,兩頰酡紅,眼中盛著波光,分明喝了酒。他抬手去扶,卻被她推開了:「哎呀,我自己能走。」
聶臻手裡拎著個葫蘆,對他解釋道:「這是桂花釀,不醉人的。還有一大半,周兄要喝就——」
「不要。」
世子住了口,臉上的笑也不知還掛不掛得住。倒是碩君一把搶過葫蘆,手指戳了下他腦袋,道:「呆瓜,這麼貴的酒,不喝白不喝。」
周榮順著她手指的力道偏過頭,正好對上聶臻探究的神色。聶臻沖他笑了笑。周榮垂下眼,乾脆扛起周碩君,大步往屋內走去,把她放在竹榻上。
碩君軟綿綿地掙扎了下,打了個酒嗝,抬眼看著周榮道:「阿榮,你生氣了麼?」
周榮打了手巾把子過來,給她擦拭汗濕的後脖頸。碩君閉著眼睛任由他擦拭,幾縷亂發垂下來,被手巾沾濕,黏在雪白的頸項上。周榮一一給她拈開,繼續給她擦臉,低低「嗯」了一聲。
他不是好人,你還看不出來?
碩君臉埋在毛巾下,被他擦得咯咯直笑,忽然道:「阿榮,我一直把你當哥哥看的。」
周榮面色黯了下,道:「我知道。」
周碩君閉著眼,扁了下嘴,道:「你不知道。」
服侍她睡下,周榮倒了水,起身去鎖院門。
走出房間時,門外卻傳來有些凌亂的腳步聲。他出了大堂,見是聶臻,便皺眉道:「你還不走。」
淮南水氣濕重,夜間竟起了大霧。不過一會兒功夫,院中已經是白霧翻湧。
聶臻站在廊道上,一身月白衣裳淹沒在其中。
聽見周榮的聲音,他抬起頭嘆了口氣,道:「我好像走不了了。」
第3章夜航船
周榮眉毛皺得更緊,走到院內,滾滾濃霧頓時漫上眼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正疑惑間,只聽「砰」的一聲,堂屋門被風一吹,大力合上。周榮猛地扭頭,卻已找不到門在何處,周圍的霧氣不減反濃,海浪一般奔涌過來。
他心下頓覺不妙,待要回身去尋,卻只摸到一片柔滑的布料。跟著,手腕被一隻手突地抓住。
聶臻摸索著走到他面前,短短几息間,霧氣似乎更重了,對面那張臉上像蒙了塊白紗,只看得見他淡色的嘴唇輕輕開闔,道:「周兄,你還能看見燈光嗎?」
原本就在背後的房屋與燭火都沒了蹤跡,叫人辨不清東南西北。鄰巷裡的人聲也聽不到了,一時間,天地寂靜得仿佛只剩心跳,還有身旁人輕得幾乎沒有的呼吸。
周榮搖了搖頭,又想起聶臻未必看得見他的動作,這才出聲道:「看不見了。」
聶臻還牢牢攥著他手腕,道:「方才我是往南走,但越走霧氣越濃,連路也看不見,幸而身後還有屋內的燈火光,便想著先回來看看——」
「不是你動的手腳?」
聶臻又嘆了口氣,道:「雖然在下確實想回來……」
周榮額上青筋跳了兩跳,冷冷抽開手。
聶臻似無所覺,悠悠道:「不過叫天地起霧的本事還是沒有的。」
他想了想,又道:「莫非這是某種陣法?周兄,你是江湖人士,大約——」
「我是江湖人士,不是招搖撞騙的術士。」
「那更好,我知道周兄功夫高強,還有賴你指條明路了。」
周榮不願同他鬥嘴,乾脆閉上眼,嘗試感受周圍的響動。
見他半天沒接話,聶臻按捺不住焦心,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周兄,你要和我一同在此地站一晚麼。」
周榮閉著眼退開一步,擰起眉毛,低斥道:「別吵。」
聶臻乖乖閉上了嘴。
又站了一會兒,周榮睜開眼,望向他側後方道:「走這邊。」
聶臻不出聲,似乎在等著他解釋。
周榮只得言簡意賅道:「霧是往這邊流動,應該有出口。」
聶臻雖然煩人,但是好歹聽勸,沒有多作質疑,便抬步跟上。
霧氣太重,看不清腳下,二人一路緩緩走去,卻沒有遇到任何阻擋或崎嶇,仿佛在一片空白冰面上行走。
不多久,霧氣果然越來越淡,露出一線搖盪的紅光。
走近了看,才發現是一條寬闊大江,上面浮著一艘燈火輝煌的畫舫,紙窗上人影交疊,裡面傳來笑鬧聲。甲板上並無船夫,卻像是有人操縱,正往這邊飛一般駛來。水面映著燈光,靜靜流淌著,偶爾傳來一聲水波推著船舷的「啵」聲,仿佛濕潤的嘴唇輕輕張開,等待著把東西送進去。
船尾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一名艄公,手持篙子,正笑微微朝他們看過來。
他面容癯瘦,臉色青白,笑起來嘴巴好似咧開一道黑洞洞的縫隙。見了二人,艄公便抬起瘦如雞爪的手,招手道:「二位貴客終於來了,裡面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