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把棺材重埋下去,安好墓碑。
雨慢慢小下來。其他迎神的人早已跑得不見影了,只剩下墳旁幾具屍體,還有跪在城隍邊上的項姨。
幾人抬起轎子,拉著她往山下走。急流淌的雨水匯成小溪,順著山路沖刷下去,每一步都泥濘不堪。
回到城隍廟後,仙境便結束了。
周榮心裡一直在思索著無雙跟他說的話,聽見聶臻叫他,才回過神來。
「後天是上巳節,」聶臻笑道,「我們雇了一條船,打算去飲江釣魚。你要是不來,就只有範文聰了。」
這人聲稱要在各地遊學,從中都跑到淮南住了三四個月,到現在還沒走。
「原本我也不想帶上他,」聶臻又道,「但是以前在中都,我一直住在小姨家,多承他們照顧。現在他來了,不能不應付幾天。」
他大約不知道,範文聰還專門來找過周榮,大剌剌說「我來看看你到底好在哪裡」;又炫耀似的講起他和聶臻在國子監的往事,道:「他這人一直很圓滑,誰都和他關係不錯,夫子也都對他交口稱讚。你知道嗎,有一回,一個同窗偷了他放在學舍里的衣服出去穿,想冒充大少爺,結果被別人看見,正好認出來了,一路扭送到聶臻面前,他看了居然說是他送給那人的。
「我可看不上這種收買人心的伎倆了,也不知道圖什麼。要是我在他那個位置,才不稀罕人人都說我好。但是啊,我發現他私底下又去找了那個同窗,不知道說了什麼,就看到那人跪在地下,拼命扇自己耳光,痛哭流涕。聶臻坐在那裡,沒怎麼看他,好像有點無聊了。我當時就想,這個人真是太壞了,壞到我心坎里去了——」
周榮打斷了他,放平語氣道:「我對你想的東西不感興,請回吧。要是我想知道他以前的事情,可以自己去問他。」
範文聰被他下了逐客令,反而更得意了,笑道:「那我走了。你有想問的,最好快點去問,誰知道還有多少機會。哦對了,以前國子監也有琉球,暹羅這些國家來的留學生,其中一個人就和他關係很好,長得像是他喜歡的那一類,你順帶也問問。不過我這個表哥看起來什麼都好,其實永遠拒人於千里之外,他不想講的事情,誰都問不出什麼。」
這種一聽就是挑撥的話,周榮知道一個字也不該回,卻還是沒忍住道:「那你現在知道了沒有?」
範文聰一努嘴,「知道什麼?」
周榮耐著性子道:「我到底好在哪裡。」
範文聰打量了他一眼,周榮道:「我話少。」
他收回思緒,對聶臻道:「要是我說……這次不想讓他去呢?」
其實聶臻說的沒錯,範文聰再怎麼樣也是他表弟。聶臻又不是周榮一個人的。他們才認識了幾個月,見過十幾次面。在這之前數十年,聶臻的生活里沒有周榮;在這之後數十年,也不一定還會有。
——如果最後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像無雙說的那樣,用他自己留在仙境中換聶臻活下去,那已經很好了。只是在聽到範文聰名字的一瞬間,周榮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幾張從蓮花瓦舍中贏來的陰鈔,可以讓他死後多活幾天。
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殺了範文聰。
這殺機凜冽的想法不受控制地爬上心頭,讓他後背生寒。
範文聰並不是多壞的人,最多是脾氣有些乖張。何況聶臻也對他無意。但是在這陰暗的一瞬間,周榮實在想不明白,憑什麼他還可以活在一個有聶臻的世界裡。
「這次不讓他去,」聶臻似乎有些驚訝,看了他一眼,「為什麼?」
周榮心中情緒翻攪,慢了半拍,才從他臉上看出端倪——這個表情,分明是忍著笑。這人一開始就沒打算帶上範文聰,故意說這麼多,就等著周榮這句話。
「為什麼,」周榮慢慢重複了一遍,「他太吵了,我怕把魚嚇走。」
聶臻沒有作聲。
周榮又道:「還有,我怕我現在不說,等後天他沒來,你還要臨時找藉口。」
聶臻正往前走著,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你知不知道,」他笑道,「我每天想著你和周姑娘住在一起多難受?好不容易有機會讓你也嘗嘗這個滋味,你居然一點都不吃醋。」
周榮低聲道:「怕你不喜歡。」
聶臻笑聲頓住,隔著白霧,定定看著他。
「過來,」他朝周榮抬了下手。
周榮「嗯?」一聲,以為聶臻要給他看什麼東西,便又往前走了半步,幾乎是貼著他站住。
「我要親你,」聶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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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臻說雇了一條船,居然就是一條普通的漁船。船篷低矮,要躬著身進去。周榮是第一次下到艙底,看到裡面如此幽暗逼仄,居然還容得下一兩個人,不由大感意外。
他從船艙鑽出來,聶臻便扔了一把槳給他。長篙在岸上一點,烏篷船晃悠著朝江心飄去,船尾在水中拖出一圈綠。
甲板距離水面只有幾寸,一探身就能摸到清涼的江水。聶臻坐在船頭,給魚線上釣餌。周榮試著劃了幾下槳,船身猛地一擺,差點帶著兩人一起栽下去。
聶臻伸手拉住他,笑道:「看起來挺容易是不是。」
周榮穩住身形,把船槳換了只手,琢磨究竟怎麼劃。聶臻盤著腿垂釣,單手支著頭看他,道:「當年要是我先撿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