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浥尘还想劝说,杨絮如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沈姐姐莫要再说,我在别处并不会比这好上多少。”
“这醉梦楼中不是没有女子被达官显贵看上,进而带入府中,只是她们最终都活不长久。”杨絮如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杜鹃啼血一般,染了几分凄楚,“她们不是死于贫病,而是死于流言,死于蜚语。”
沈浥尘浑身一震,不再言语,她又岂会不知口舌之利有时更甚刀剑呢?
“我与世子还有三殿下,之所以能这般抛却身份相交,无非便是我等皆为世人所厌弃之人,因而同病相怜罢了。”杨絮如今夜似乎感慨良多,絮絮地说了起来,“我囿于身份受尽冷眼不得解脱,他们二人碍于形势有志难伸,只得敛尽才华招来诟病。”
“不过俱是这浮沉人世中苦苦挣扎的失意人罢了。”
隔间内,季舒跽坐在了紫檀小几的另一端,右手夹了枚墨玉棋子,正是犹疑不决。
“你以往最是果决,哪怕是认输也从不拖泥带水,今日是怎么了?”凌微看着烛光之下对面那人的灼灼容颜,眼中含笑。
季舒头都未抬,神情肃然的紧盯着那棋局,不见一丝往日的嬉笑怒骂,内敛而端凝。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此刻正是生死攸关之际,不得不慎重。”
凌微听她如此言说,不由端正了身形。
“西北旱情,你如何看?”季舒突然问道。
凌微沉吟了片刻,谨慎地答道:“未曾亲临,不敢妄下论断。”
季舒摩挲着指间光滑的棋子,点点凉意渗入肌骨,“很严重,再拖下去必生动乱。”
凌微神色一凝,声音有些飘忽,“今晨朝会父皇已经驳回了王爷提议从江南调粮的折子。”
“看来是三州旱情有所缓解。”季舒嘴上这么说,面部表情却并未松动分毫,想了想又放出了一记惊雷,“拓跋弘潜入平都一月有余,我至今还未寻到他的踪迹。”
凌微闻言不由眉头紧锁,“你怀疑平都之内有人与他勾结?”
“不是怀疑,是肯定。”季舒长叹了口气,“凌绝下令平都戒严,怕是也没能将他搜出来。”
“能有如此手段掩藏拓跋弘的行迹,看来平都内还有暗手意图操纵这盘棋局。”季舒说着重重地将手中棋子置入盘中,“到你了。”
凌微瞧了一眼那棋局,眼神宛若深不见底的幽潭,,“你这招棋,可谓凶险异常。”
“险吗?”季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二十年来,我又何曾顺遂过?”
凌微手指轻颤了下,拈着的棋子便重又落回了盒中,棋子碰撞间出一声清亮的脆响,半晌后他才问道:“你待如何?”
“我欲挣份从龙之功,可愿成全于我?”季舒坐直身子,平视着他。
凌微猛地一震,眼中快闪过一道精光,他微微垂着眸,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波澜,“季舒,你不会不明白,太子若能继位,只要他不愿做曲家的傀儡,便不会动镇南王府。”
“我明白,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凌微了然的勾起唇角,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还记得当年皇祖父在时,格外恩宠你,竟将我们所有皇孙召来,任你挑一人做其伴读,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会选身份尊贵又聪颖异常的太孙。”
“结果你却选了无人问津的我,后来我问你为何选我,你说当时其他皇孙皆有伴读,唯我没有,看着怪可怜的。”凌微深吸口气,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笑道,“今日你又选了我,我还是想问问原因为何?”
季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铿然道:“无他,你非无能碌碌之人,我亦如是。”
“这么多年,你果真从未变过。”凌微长叹了口气,感慨万分地说道。
季舒挑眉道:“你这么说,难不成已无昔时志向?”
凌微拂袖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在地,起身行到了窗边,负手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十岁那年我因课业出色被父皇褒奖了一番,散学回去的路上便被人推入了荷池中,那地方平日人多得很,可我喊了许久,却无一人前来搭救。”
“若不是你正巧进宫路过了此处,我怕是早便没了性命。”凌微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当时母妃走了三年,我在宫中无一人庇护,你劝我不必争一时长短,无奈之下我只得偃了在父皇跟前出头的心思。”
“谁知不久后一语成谶,你竟也如我一般。”凌微幽幽地说着,夜风扬起他的衣袂,那是早已失去的意气风,“那场比试你败了拓跋宏,父皇却以两国和平为由要你赔罪。”
“我不知生了何事,最终你负伤回府,这伤,一养便是五年,五年间,你再未踏出王府一步,平都也再无人说起那个一箭退突厥的你。”
“没想到十五那年你再次现身时,竟是在醉梦楼大闹了一场,自此后,一桩桩,一件件,你揽污名上身,这一揽便又是五年。”凌微回头看着她,眼中有意气,有希冀,还有些许藏得极深的情愫。
“季舒,便是天下人皆轻视于你,我也从未忘记过那个自幼便立志荡平胡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