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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纵千难万险吾心不改（第1页）

刘备自从卧龙岗归来，常思崔州平之言，久久不能释怀。刘备自幼游学名师，遍读典籍。天行有常，不可强求，此中道理，刘备本也懂得。然事临己身，终归是抱有幻想。总觉得凭自己一腔赤诚，必能够感动上天，化腐朽于神奇，变不可能为可能。然世间万事，总归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生不如意之事，也常常十有八九。

自桃园结义以来，二十年间，刘备投公孙瓒、奔陶谦、屈吕布、事曹操、投袁绍，如今归在刘表帐下。兵败连连，寄人篱下，二十年颠沛流离，惶惶如丧家之犬。天下之大，竟无立足之地。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但对手的成功更让人揪心。他的对手曹操，此刻正从乌桓班师回朝，大胜而归。他雄踞北方，手握半壁江山，沃野千里，拥兵百万，挟天子以令诸侯，傲视群雄，正当志得意满之时。

每每思之，刘备不免彷徨。扪心而问，自己事事以仁义为先，未尝有背信弃义之行。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但有所诺，千金而不改。礼贤下士，宽待兵卒，抚恤百姓。侍上以忠，待下以诚。可这世道，似乎不待见实诚人。

遥想当年，自己三兄弟共举义兵，讨伐黄巾，保境安民。历任安喜、平原，推行仁政，百业复兴，陶谦以徐州之地相赠。所到之处，百姓竭诚欢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竟的场景犹在眼前，似乎成大业已为时不远。

然而短短二十年，情况竟为之一变。弹指一挥间，雄心壮志意难酬，大业竟未有丝毫进展。如今蜗居于新野小县，弹丸之地，于各方势力间辗转周旋。前路漫漫，征程多艰，思之虑之，怎能不满怀伤感？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我究竟哪里错了，竟如此苛待于我！”刘备心中哀告：“袁绍色厉而胆薄，好谋而无断，却也曾雄踞冀州之地。孙权籍父之名，却也虎踞江东。刘璋暗弱无能，却也盘踞益州。而自己虽是汉室宗亲，又素重仁义，善待百姓，到头来却无寸土之地，何其不公也。”

刘备也曾宽慰自己：“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方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自己所受的磨难越多，考验越大，将来的成就也必大。然而，如今已四十有七，这考验该结束了吧？这磨难该到头了吧？自己也该建功立业，事有所成了吧？”

可眼下，却未有丝毫转机。自己在新野小县，已呆了七年。这七年间，曹操已平定北方，孙策已扫平江东。独留自己望天兴叹，不知何时才能成功。似乎只要肯吃苦，便有吃不完的苦。似乎想要做个好人，就活该被人欺负。

刘备此刻，正独自一人，待在新野凤凰山上。忽然大雨如注，倾盆而至。刘备站在雨中，任凭全身湿透，放声大吼：“苍天啊！这究竟是为何？难道好人就活该一事无成？就活该受尽磨难？而坏人就活该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在刘备的心头，正义与邪恶的思想正在斗争：“难道自己的坚持是错的？难道心中的信念是虚幻？难道仁义不能解决问题？难道只有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才能通往成功？难道只有丢掉良知、心狠手辣才能取得胜利？”这些念头，久久浮现于刘备心头，挥之不去。

“不不不！！！绝不是这样的！”刘备在心中大喊。他的良知，他从小所受的教育，都不允许他堕入深渊。

忽然，母亲的叮咛在耳边响起：“儿啊！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人生在世，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无愧于己心。飞黄腾达也好，平凡庸碌也罢，都要清清白白，坚守信义。凡事多问对错，少看利弊。当持义而行，即使不利己身。古之君子，渴不饮盗泉之水，热不息恶木之荫。愿我儿思之念之，永远毋失信义！”

母亲的话让刘备醍醐灌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是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大丈夫身处乱世，当光明磊落，无愧本心。即使身处逆境，也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岂可因一时之困窘，而灰心丧气，丢却本心？”

想到这里，刘备终于从彷徨迷茫中走了出来，重新拾起信心。他再度坚信，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坚守本心，终有出头之日。此刻大雨方停，阳光从云间洒下，放出万道光芒。春风吹来，满树梨花香。他折下一支梨花，持枝代笔，蘸水为墨，在石头上作诗明志：

凤凰山下梨花开，漫天香气扑面来。

愿君纵不为青帝，但留清白满人间。

写罢，刘备翻身上马，回到城中。吩咐随从购置礼物，他则更换衣服，准备再往卧龙岗，拜访孔明先生。关、张二人急忙劝道：“大哥！今日骤雨方停，不便远行。大哥何不择晴日再去？”

刘备道：“正因今日有雨，卧龙先生不便出门，或可见之也。”说罢打马欲走。

关、张二人自知阻拦不住，便也上马，随兄长同去。

三人轻车熟路，约莫两个时辰，再度来到麒麟湖畔，卧龙岗前。刘备翻身下马，吩咐关、张提上礼物，走过小桥，轻叩竹门。

吱呀一声，竹门打开，探出头来的，仍是那名小童。刘备恭敬行礼，殷切问道：“先生今日在庄否？”

童子道：“正在堂上读书。”

刘备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门，见门上大书一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刘备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见草堂之上，少年盘腿而坐，歌曰：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刘备闻听歌中之意，胸怀远大，志虑高洁，确乃高人所作。待其歌罢，忙上草堂施礼道:“刘备久慕卧龙先生大名，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雨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

那少年慌忙答礼道：“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

刘备惊讶道：“先生又非卧龙耶？”

那少年道：“我乃孔明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二家兄。”

刘备急忙问道：“令兄卧龙先生今在家否？”

诸葛均回道：“昨日与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了。”

刘备大为失落，叹气道：“刘备真如此缘分浅薄，两番拜谒，竟不遇大贤。”

诸葛均道：“请少坐献茶。”

张飞在一旁，不耐烦道：“那孔明既不在，请哥哥上马回去吧。”

刘备虽然失望，却也不愿如此便回。遂对诸葛均道：“我既到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愿借纸笔一用，作一书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

诸葛均遂进文房四宝，刘备作一书留于案上，拜辞诸葛均而回。

出得卧龙岗，刘备枉自叹息，恨自己福缘浅薄，两次拜谒，竟不得见高人。

张飞本就憋火，见兄长枉自叹息，更是愤愤不平。出言道：“那孔明兀自托大，前次兄长来寻他，不遇空回，那孔明便该回访致意，谁知这厮竟连封书信也无。今日冒雨又来寻他，那孔明竟又冒雨外出，让兄长再空跑一回。想这孔明并无真才实学，是以故意躲着，不敢见兄长。”

见刘备并不答话，张飞更加起劲。接着说道：“那孔明纵有些许才学，他既与那崔州平为友，想必也是迂腐书生，并无高论。纵然寻得，也只是徒惹大哥伤心。待他日被我撞见，先将那崔州平一矛刺死，以解我心头之气。再问那孔明有无高论，若无高论，也一矛刺死，使二人再不能胡说！”

刘备转头看向张飞，愠目呵斥道：“三弟不可胡说！”

张飞见大哥生气，便也不敢再说。三人走马慢行，当日傍晚，回到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