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引几万百姓、万余军士,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赵云保护老小,张飞领兵断后,简雍、糜竺、糜芳分派粮草。
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刘备大惊道:“此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占一课,失惊曰:“此大凶之兆也,就在今夜,主公可弃百姓而走。”
刘备道:“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便是死也死在一处。”简雍忙止住曰:“此不吉之言,主公不可再说,可率军往山中暂避。”
刘备问:“前面是何处?”左右答曰:“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刘备便命令军士,离开大路,往山野暂避。
时至秋季,傍晚时分,秋风渐凉,颇有寒意。刘备引百姓进入山谷深处,他预感今夜将有大战,遂将百姓中头人召至跟前,与之商议。刘备在新野驻守七年,勤于政事,平易近人,因此与各宗族族长,俱皆相识,不多时,众族老聚齐。
刘备缓缓开口道:“吾在新野驻守七年,所衣所食,皆乃百姓供给,却无大恩施于百姓,思之惭愧不已。”
众族老开口道:“使君哪里话,使君在新野七年,轻徭薄赋,亲民爱民,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我等俱皆服膺。若论仁德,四海诸侯,无人能胜过使君。我等携家带口,决意追随使君。使君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刘备闻言,感慨落泪,遂拂袖拭泪,诚恳以告曰:“今曹操大军南征,我兵微将寡,实不知能否躲过此劫。然我之性命尤轻,若因我而连累新野父老,备实罪人也,虽万死莫能赎。”
刘备看向众人,继续说道:“我乃曹操心头之患,他既已过江,进驻襄阳,必会派骑兵追我,恐今夜敌军便至。我之意下,使族老们携众人在山谷中藏匿,以避曹军。我引众兵士屯驻谷口,待敌军追来,我自率军与之厮杀,而后向外而走。敌军所欲者,我之人头也,必追我而去,不会再进谷中搜查。你等便藏匿在山谷深处,等候我之消息。若我寻得安身之处,必派人来接乡亲们过去。若我不幸,被曹操所杀,你们也不必过于悲伤,可收拾行囊,往归新野。我若死,江东亦不可保,曹操一战而定天下。那时,天下既定,战乱消弭。曹操虽然不恤生民,惯于横征暴敛,但天下既无战事,尔等纵然苦些,却也可保全性命了。”刘备越说越伤感,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众族老亦泪流满面:“使君不计个人生死,仍惦念我等安危。此等仁君,若不得天下,公理何存?我等便在此处藏匿,等使君来接我们。”
众人唏嘘不已,互道珍重。刘备遂命简雍、糜竺等,尽军中粮食,各兵士每人带七天口粮。其余粮食,全数留于谷中百姓。百姓闻言,皆感激不已。
粮食分完毕,刘备领众军退出山谷,往谷口驻扎。命兵士枕戈带甲,坐靠而眠,只等敌军到来。
新野百姓宁愿拖家带口,也要追随刘备,实在是乱世之中,仁君太少了,而刘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仁君。
千年以来,有人质疑刘备的能力,有人质疑刘备的心机,但没人能质疑刘备的仁德。时常有人持诛心之论,认为他是假仁假义。但人心不归我们判定,我们只能因人的行为来判定,刘备的所作所为,无愧仁君之名。
他与民修养生息,轻徭薄赋,又吏治清明,不苛扰百姓。时值乱世,大多数诸侯都横征暴敛,欺压百姓。相比之下,刘备对百姓最好。他治下的百姓,能吃上饭,活的像样些。而且刘备终其一生,未曾有过屠城之举。这在乱世之中,尤为难得。
而与刘备并称英雄的曹操,却惯于屠城。曹丞相有很多令人钦佩的优点,比如礼贤下士,擅纳谏言等。但也有洗不掉的污点,比如屠城。屠城这件事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动机,都是绝对有违天理人伦的。
初平四年,曹操父亲被陶谦部下杀害,曹操为父报仇,屠戮徐州诸城,杀数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不流。
兴平二年,曹操破张邈,屠雍丘城。
建安三年,曹操东征吕布,冬十月,屠彭城。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坑杀袁绍降卒七万。
建安九年,攻袁尚,屠邺城,尽索城中美女,甄宓就是那时被掳去的。
建安十二年,征乌桓,屠柳城。
曹操屡次屠城,皆有史料可察。当日他杀吕伯奢一家,还可说是误杀,可后来屡次屠城,着实无法遮掩,他确实乃嗜杀之人。很多人钦佩曹操雄才大略,但屠城这件事,决然不对,有悖天理人伦,确实大德有亏。人们可以说他是强君,是枭雄,但他绝称不得仁君明主。
人们可以喜欢乃至学习曹操的文韬武略,但绝不应该蠢到希望做他的刀下冤魂。
曹操在博望和新野两次大败,恼怒至极,他使徐庶劝降时说:“若更执迷,军民共戮,一个不留。”这话不是吓唬人的,他真干的出来。所以新野的百姓,才会拖家带口跟着刘备逃出来,因为留在新野必死无疑。
这些百姓有一部分,会跟着刘备继续走。另一部分,会在外面暂避,等曹操大军走远了,再返回新野。毕竟屠城只为泄一时之愤,等气头过去,曹操还是需要百姓种地纳粮的。
几千年来,中国百姓的命运,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诚如先生所言,中国百姓只有两个时代:想安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乾坤已定,你我皆是牛马。
中国自古是农耕民族,百姓以种地为生,所以安土重迁,历来有乡土情怀,因为土地是带不走的,一直都在那里。那些继续追随刘备的百姓,他们失去了土地,怎么生存?
在东汉末年,诸侯混战,人口锐减,从六千万减少到三千万,空地自然便多了,所以不愁没地种。曹操蒿里行说: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作诗时挺伤感,屠城时却也不手软,所以到处都是荒地。
当时的百姓,不愁没地种,只愁没命种。纵然逃过了抓壮丁,又侥幸躲过屠城,辛辛苦苦一年,熬到秋收时节,大军替你收割了。这地,还有什么好稀罕的?
而跟着刘备,只要到了安定的地方,自然会给百姓分地。刘备轻徭薄赋,吏治清明,只要纳了该纳的粮,剩下的粮食就是自己的,能够吃饱饭。所以百姓宁愿拖家带口,也要跟着他走。
有很多人没经历过战争,不晓得战争的残酷。以为摇旗呐喊,逞英雄意气,是一件很热血激昂的事。他们不知道,当战争真的来临,大多数人成不了英雄,只是炮灰,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只是被不惜牺牲的“一切代价”。古时,很多朝代在训练军队和征招壮丁时,都有一个歹毒的传统,那就是吝惜武器。因为在大人物眼里,武器没了还要花钱造,人没了可以直接抓,所以人命还没有铁疙瘩金贵。
当你的身体倒下后,若灵魂能俯瞰大地,你会惊讶现:那些鼓动你牺牲的人,正在尸山上载歌载舞,畅饮玩乐。
东汉鼎盛时,有人口六七千万,三国鼎立时,只余三千万,那一半人口哪去了?自然会有一部分,是躲进深山老林避难了。但大多数人,还是死在战乱之中,倒在屠刀之下。
夏商周三代之时,虽有人殉,但跟后世比起来,可就小巫见大巫。自秦以下,自商鞅提出驭民五术、以愚黔,不把百姓当人,而当做如牲畜般生生不息可供统治者消耗的资源之后,中国的所谓英雄们,便愈的轻视人命了。
秦末乱世,人口由三千万,减少至一千万。
东汉末年,人口从六七千万,减少到三千万。
南北朝混战,人口减半。
隋朝,杨广扩建宫室,每月役丁两百万。修大运河,役夫五百四十万,死者过半。全国人口由四千六百万,减少至一千两百万。
安史之乱,人口减半。
黄巢起义,所过之地,百姓净尽,赤地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