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时月一早起来练拳。为何这么早?因为他对拳术已有新的体会。这新鲜感一上来,人自然受鼓舞。
昨晚三人从酒楼出来后,到了江边,不换和小薯酒后兴奋,打起了“醉拳”。
时月看他们疯过后,便也打了一套拳。
他的拳,与两位手下酒后力气倍增刚好相反,却是轻飘飘的如影子在晃一般,把个金不换看得奇怪极了,不停地对小薯说;“哪有这样打拳的?这根本就不用力嘛,连张树叶都推不动似的,还怎么打人啊?”
小薯说:“奥妙就在这个‘不用力’里面啊。团长的拳,已经到了用意不用力的境界,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是不像常人的样子了啊,纸人一样飘来荡去的,像是个幽灵。在这样的夜里,在江边,会把人吓煞的。”不换说。
时月微笑着。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他却舌抵上腭,不予搭腔,全神贯注地行拳。
他觉得浑身放松后,骨节在不停地“喀喀”作响,身上不断出现各种反应:一会儿左大腿外侧热,一会儿右臂近腋的肌肉达达跳,一会儿左手中间两指的指背开始强劲地搏动……
回到房间后,他意犹未尽,反复比较这祖师拳与常规拳的异同,体会手臂肌肉极度松弛后所产生的酸、胀、通、实、沉等感觉。
由于兴奋,一早又起来跑步练拳。他现身上一松,气从后脑唰唰往头顶上蹿,感觉十分奇妙。
但他这种美好的感觉,到了单位,看到庄厚德、马有福他们,想到他们背后的种种猫腻,心情就变得压抑起来。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他对工作的投入,是不是出了问题?
因为他觉得在庄这样的人手下,不做事都不会有内疚感的;而做出成绩来,让庄的头上和脸上平白地多一层光环,反而是一种罪过——那是在替恶棍遮丑啊。
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里,他似乎一下就将案子放下了,每天在房间和江边研习祖师拳,不断地将身体的松柔推向极限。
他感到有一股神奇的东西,进了他的四肢,进而进入肌肉和皮肤,进入骨头,进入毛指甲,感觉到十根手指越来越沉实有劲,而且看上去也更加粗壮圆润,油光亮,仿佛增添了不少营养,爆出旺盛的生命力。是的,还出了个现象,头和指甲长得特别快,三天两头就需要修剪。
清明,他回老家上了坟。不仅看了长眠在将台山上的外公、外婆他们,也去了庙下,为秦氏祖宗扫了墓。
两天时间里,他江北、江南驰骋,还跑了多处山头,砍了许多坟边的竹木柴草,但丝毫都不觉得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他明白这是改拳以后,僵力渐去,新力渐生的结果,故而心生喜悦,早晚的练功更是勤奋,往往一练就是几个小时。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与练功上的收获相比,工作上的一些现象,则让他心生不悦。他内心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各种出格的工作任务打乱了。
古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开春了,连农民都在筹划一年的农事,作为一个国家、一个团体,总得有个打算对不对?
果然,通知来,县里要召集各单位“一把手”开工作会。庄厚德打了一夜麻将,早上起不来,打电话到单位,让秦时月去代会。
时月想通过会议了解一下全国的形势,下一步的工作重点之类,于是兴冲冲去了。
结果呢?啥都没听到,听到的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通话”。
袁楚才县长念着不知道哪里抄来的冗长的稿子,每一句都对,每一句都没用。
废话和空话,对下一步的工作能起到什么指导作用呢?
接下去,县里又开始组织各单位学习委员长的训辞。
学习上级精神无可厚非,但离谱的是多了稀奇古怪的规定:每逢口中提到孙先生和委员长的名字,需要起立,还必须立正。立正时还必须以右脚跟去撞左脚跟,碰出声音来。
一时,会场上可热闹了。会议开到一半,县党部的人还来抽查开会纪律和到会情况。
秦时月以前在军队,全部围绕打仗备战,哪里见过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招,一时很是恼火,借口上厕所离开了会场,再也没有回去。
对上峰和长官的尊敬,当自内心,也要以自愿为前提,哪有这样强迫的道理?
时候已是谷雨,采茶都进入尾声了,转眼就会是立夏,县里还在开这样不合事宜的学习会,这不是胡闹么?
实招没有,对虚的一套却很是热衷,这分明是一种形式主义和马屁文化,他才不买账呢。自己是来挂职的,县党部能奈他何?
更让他懊恼的事还在后头。
过几天,团部来了三个人,又是县党部的,说是受省党部和省委组织部委托,前来考察干部培养工作。
团部的人都被召集到会议室,每人面前一张表格,上面写着保安团科长以上人的名字。秦时月由于担任实职,自然名列其中。
测评的项目,是忠诚爱国、工作能力、工作表现、工作业绩、清正廉洁等情况。
表格填完收起后,又随机找人谈话。先是团长庄厚德,再是秦时月,再是科室同志。每个人一谈就是半小时。
组织上来人考察测评,涉及到各人的政治前途,这可不是儿戏。出于对同僚的爱护,秦时月说话非常谨慎,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他想,即使对有些人的工作表现不太满意,但此时此刻,绝对不能说半个不好的字。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可能毁了别人的一辈子。
谈话快结束时,来人让他给几位科长排排队,这下时月可为难了,说,这怎么排得好?各人自有优点和缺点,但要给他们打分数,就难了。
如果是就某一方面作评价,他又熟悉每个人,倒是大致能够分出个档次、排出个名次来的,但要综合性地进行排名,太难了。特别是把哪个排在末位,更是煎熬人的一件事。这不成了揣摩和算计人家么?不地道啊,我做不出来。
再说,这样的排名,考量的主要是当事人的人际关系如何,与其思想品德、能力水平、工作成果等也许毫不相干,评价不科学、不合理,结果自然也不会客观与公正。
试想,这人品的事,又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样可以计算的。有些大奸大恶之徒,往往道貌岸然,光从表面看,是可以打九十多分甚至是满分的。而一些看上去有这样那样缺陷的人,恰恰就是不会掩饰的正人君子,那他们在考核排队中不是吃了大亏么?
为了提高说服力,他还以史达贵为例加以说明。
他说,这个人与自己打过架,行为的确有失粗鲁而冲动,但我能因为这件事,而将他排在末位么?
另外的人,有工作能力比不上他的,有比他会取悦长官的,有比他会挑拨离间闹不团结的,有比他虚伪的、贪婪的……这些人,难道不比史达贵的行为更让人恶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