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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瞻彼淇奥(第1页)

众人登上观潮亭,备好小吃果味,坐在亭中便看起潮来。这钱塘江潮是天下一大奇观,每月中旬俱有潮涨,尤其是中秋后两日,钱塘江口潮涌奔腾,吞天吐日,波涛高达数米,便似“玉城雪岭”,直立江面,气势磅礴。此时正春寒时候,江上潮面远不及秋潮雄伟,但潮若白虹,水波浪花随之掀起,溅起碎银玉屑无数,恍如天上仙杯倾倒而下,却也另有番气魄。

众人凭亭观看,正看的兴起,但听山坡下一个声音道:“识未果之果,经无术之术。凡犹豫之事,上可咨询苍生,下可请问鬼神,人事福祸凶吉,搬迁嫁娶,无一不在指掌中。小钱免灾,大钱保命,意诚则灵,心不正者莫要问。”话音虽传于山下,却听得甚是清楚。徐子长微微一笑,道:“管家,快将那算命先生请到这来。”马亭应是。

不一会,那名算命先生徐步上来。乐新何见此人身材高瘦,年逾六旬,三柳道须,眉目有神,顶着一个算师方帽,背挂一柄长剑,步稳态浮,体健如初。徐子长笑道:“道长何处人氏?”算命先生深鞠一躬,道:“云游之人,何谈家为?”徐子长哈哈一笑,道:“道长不像凡俗之辈!”拉过他的手,虚侧位以待。算命先生青袖斜搁,道:“多谢!”扶青裳坐下。

徐子长命人酒菜款迎。算名先生道:“薄命难消厚恩!下流人辜受盛意,颜实难堪。”徐子长道:“道长行旅天下,天下人自当为您饯行。鄙人姓徐,在杭州城中开了间镖行,蒙他人卖给面子,生意不错,今逢早潮,特来观览,不想缘及道长,幸甚幸甚!”算命先生倚须微笑,道:“实不相瞒,贫道经过此坡之前,便见山头冠气云聚,有富贵之象。”徐子长闻言大喜,道:“有何富贵可言?”算命先生掐指道:“家有千金,求得良人,良石琢玉之卦,富贵不可言哪。”

徐子长被他说中心事,哈哈大笑道:“道长神通!徐某人膝下唯有一女,正值待字年龄,我之所邀道长过来,便是由于此事。”向女儿、乐新何招手道:“蕙儿、新何,到这边来。”此刻他不称乐新何“少侠”,直呼其名,便是已将他视为女婿人选。二人走了过来,徐芊蕙问道:“什么事啊?”徐子长笑道:“让这位道长看看你俩姻缘如何。”徐芊蕙脸蛋一红,道:“才不看。”徐子长笑道:“没事,就看一下。”徐芊蕙道:“我可不信鬼神。”

算命先生道:“‘《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徐小姐为何认为是鬼神之说?”徐芊蕙道:“街上那些瞎眼盲子算命的成天说人家死老婆死亲戚,结果哪个死了?这不是骗人的把戏又是什么?”算命先生笑道:“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易》为六经之,三玄之一,哪是街头小丑所能明了?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俗尘之间,曲解妄论者众,岂可因庸人之言而混淆古来圣贤之视听?”乐新何在旁恭听妙论,如醍醐灌顶,拍掌叫好。徐芊蕙怒瞪他一眼,冷笑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么?那你‘言’了这么多,到底是‘知’呢,还是不‘知’呢?”

这话牛角尖钻得极妙,徐子长怕她为难道长,沉声道:“野丫头休要胡言!”徐芊蕙道:“这是他自己说的。”算命先生凭须而笑,道:“贫道才疏艺浅,向来不以知者自居。以上所述之见,全是不知者言,虽不及圣言之万一,但比于那些自以为知者所言,却有可听之处。”徐子长道:“道长太谦虚啦。”趁间踢了徐芊蕙一脚,示意她别再说话。徐芊蕙奇道:“爹您踢我做什么?”徐子长见她不识大体,脸色难看,道:“住口。”算命先生道:“徐老爷何必如此,徐小姐言辞精辟,贫道愿拜下风。”徐子长摇头叹气,道:“道长不知,此女甚劣。”

算命先生笑道:“贫道善于观人,徐老爷这般说法,诚实不然。”徐子长听他夸奖女儿,很是高兴,道:“那道长以为如何?”算命先生道:“令千金出身望族,中道富贵未断,然脸无娇气,心似男儿,前途坦荡一片。贫道大胆一猜,徐夫人是否已不在人世?”徐子长甚是吃惊,但念及亡妻,顿少一分生气,点头道:“正是,内人在小女出生后三月就不幸去世。”算命先生见他脸露忧愁,抱礼道:“惭愧。”徐子长笑道:“道长什么话。若是暮语还在,这丫头哪会这般疯癫。”

算命先生道:“安危相易,祸福相生。令千金遭此失痛,再不溺于浮华,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徐子长苦笑道:“哪是好事?这丫头的嘴整天没停,杭州城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家。”算命先生道:“言于外者未必表于内。《淮南子》中云‘大勇反而不勇’者,即为此意。言出多辞,心怨尽吐,己彼便无隐患。贫道看您父女二人虽多口角,却无忿怒可言,尝闻‘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便是这个道理吧。”徐子长一听不错,想自己与女儿的关系正是如此,暗暗佩服,赞道:“道长高明。”对徐芊蕙道:“蕙儿,快快将你的生辰八字说了,让道长算算。”

徐芊蕙正待答应,算命先生青袖微摆,道:“不必啦,令千金命相溢于颜表,八字已不须再问。”徐子长“哦”了一声,问道:“如何?”算命先生捏须道:“云飘行天上,微畜而未下行,风天小畜之卦。”徐子长道:“这卦怎么说的?”算命先生道:“以小蓄大,以下济上,有利于刚大者之行。卦曰:‘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令千金身处六四之位,无不吉祥,可惜……”神作忧郁状,后面的话似乎并不想说。徐子长急问道:“可惜什么?”算命先生道:“可惜阴气从西方升起聚阳甚微,不足以成雨,令千金恐怕不好更户。”

徐芊蕙初始听他讲自己好话,是以没再难,此刻这话听得不懂,就问乐新何道:“这话什么意思啊?”乐新何道:“他说你很难嫁人。”徐芊蕙颜面一红,又羞又怒,就要骂人,乐新何连忙将她制住。徐子长大笑道:“道长所言极是,小女性情乖张,我先后为她安排了三件婚事,全被她搅和,闹得最后男方家都不敢与我来往,徐某人甚是头疼。”算命先生笑道:“宁缺毋滥,不急不急。”徐子长道:“为人父母岂能不急?不过上个月教她遇上了一位少侠,两人很是投机,道长替我算算他俩缘分怎么样。”最后一句嗓子压得极低。算命先生笑道:“当然,当然。”

徐子长道:“新何,过来让道长看看相。”乐新何应是,在徐子长右边寻个位置坐下,道:“道长好!”算命先生点头微笑,道:“少侠贵姓?”乐新何道:“不敢,晚辈姓乐。”算命先生脸生敬意,道:“乐不忘礼,姓的好!乐少侠家住何方哪?”乐新何凄然道:“晚辈儿时安居江西洪州,六岁父母双亡,之后十年便与外公避居山林,去年秋日外公染寒弃世,晚辈因此出山,仗游四海,今已无家可言。”算命先生叹息道:“少侠身世惹人怜悯,贫道失言了。”乐新何道:“没事,晚辈早已习惯,道长请问便是。”算命先生道:“烦请乐少侠生辰八字?”

徐芊蕙插嘴道:“你不是说不要八字的么?”算命先生道:“人有盗而富者,富者未必盗。徐小姐何必以偏概全?”徐芊蕙道:“那你问他不问我,又是什么意思?”算命先生笑道:“徐小姐表里如一,是以不测生辰,而乐少侠外貌文弱,内心却隐有抱负。《易》上观天地,下体人文,寰宇诸事,无不包罗。欲知先天后天之事,岂有不察人心之理?”徐子长给女儿一个虎眼,道:“道长别听这丫头瞎扯淡。”

乐新何道:“晚辈戊戌年巳月癸巳生。”算命先生捻须点头,闭目沉思片刻,皱眉道:“八字犯冲,意义难明。”徐子长奇道:“什么犯冲?”算命先生道:“双巳齐逢,天时也。凡人不幸生于此刻,必受夭困。乐少侠降生奇时,体咎祸福,俗莽之人实在不能意料。”徐芊蕙嘲笑道:“呼噜噜,吹法螺!”徐子长道:“这如何是好?”算命先生道:“贫道还有一法,不能测天机,但可图人事,虽未必精准,却也可以一试。”徐子长道:“那就有劳道长了。”

算命先生道:“请乐少侠把左掌让贫道看看。”乐新何依言伸手,算命先生拿在手中细看一阵,道:“地纹新缺,想必这半年内少侠受过伤病困扰,且伤病不轻。”乐新何惊奇道:“道长神通。晚辈去年九月于越州曾受人袭击,性命难保,幸蒙蕙儿姑娘搭救,卧床三月,伤势方好。”算命先生道:“损其疾,亦可喜也。公子纹理深刻,三代之中,当有大贵之人。”乐新何心惊道:“大贵之人,难道他是在说爷爷?”而一旁的徐子长听了,只道算命先生是说他子孙富贵,扬髯大笑。算命先生道:“地中有山,高而能下,主下谦之卦。”徐子长道:“道长能否细说?”

算命先生笑道:“卑下之中,蕴其崇高,躬身下物,先人后己。谦谦君子,用涉大江,天下无处不往,极具大人之相。”徐子长大是欢喜。算命先生道:“少侠谦逊有礼,若能以此为据,仰高就下,卑以自牧,伐无道以匡正义,取多余而补不足。如斯者,成大事必矣。”乐新何感激道:“晚辈悉听教诲。”徐子长忙问道:“既然如此,那新何与蕙儿的姻缘怎么说?”这话声音颇小,却还是被他二人听到,乐新何脸上一红,徐芊蕙急道:“爹,问这个干嘛?”

徐子长也不搭理她,如前而问。算命先生莞尔道:“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素女有得,君子有终,风云相聚之卦,实百年不遇之良缘,徐老爷大可放心。”徐子长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便邀算命先生一同看潮。此时钱塘江上声如雷霆,狂澜万丈。算命先生放目江上,触须莞尔,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人生几何,能有这番气度,却也不枉了。”看了看眼前的乐新何,又侧视三尺外的邵海山,心思便如亭下潮水一般,时起时落,跌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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