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穿着兰草缃色半臂,柳绿衫裙,身上不着华饰,只在鬓上簪着一枝春桃,嫩粉新芳,尚有露珠沾在花蕊上,欲落未落。
日光微透,她在那处早春满身。
吴不刃心中一动,最多时只会翻涌起厌恶情感的心腔,忽有一点柔软。他从不欣赏风花雪月,也不喜欢花的芬芳,这些喜欢都会成为他的弱点,但此时,他有一瞬想触碰露水的冲动。
他的面容掩在斗笠下,看不到任何表情,少女看了他一眼,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从马车中拿出一块抱着手帕的药膏,轻轻放在周峥的手中。
他们的手指像两尾小鱼碰了一下,又很快游曳离开,周峥将那方帕紧紧攥在手心,他平静无波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些吴不刃看不明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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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不刃的一生:在师弟身上找自尊心但被卷了,一见钟情了但届不到
第十六章谁念幽寒坐呜呃(合)
吴不刃曾经觉得自己和这个师弟很相似,他们都对于生死和情义无动于衷,将自己当做一柄刀活着,习惯在背离人群的地方游走。杀人,吃饭,睡觉,杀人……周而复始,直至到了生命的尽头。
但周峥那个眼神让他罕见地升起难以理解的惊愕,他忽然现周峥犹如枯木一样的心,竟然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开在玉眠香鬓上的那枝春桃就是前兆。
以至于过后的整整一个月,吴不刃都在辗转反侧地回想起那一个眼神,那投于玉眠香身上、含蓄而专注的目光,绝非往日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感情……然后,偶有几次,玉眠香从马车中探出的那一面,也随之翻涌在眼前,而吴不刃冰冷的心,仍久久停留在个林间,某位春光满身的女人向他抬眼看来。
吴不刃知道自己在那一刹那触动了,像一座沉寂的石像沾上了一片落花,从此春光轻逝,石人生心。
他向来缺乏该有的情感,从无真心假意,也不需要人情道义。这一眼太荒唐,荒唐到他简直想杀了玉眠香。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他会把动摇自己的东西毁掉。
但周峥也爱上玉眠香了,他们有孪生一样善于杀人的刀法,也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吴不刃:“你记得在四年前,你随你父亲去柳城时,在山道上遇到的一次刺杀么?”
玉眠香:“我记得,那一次我和父亲深陷危机,险些命丧于恶人之手,是周大哥救了我,也是那一次,成了周大哥成为我义兄的契机。”
吴不刃淡淡地笑了笑。
七杀门没有立场,他绝非正,可也并非邪,他只不过是一个豢养死客的地方。无论王朝覆灭又新盛多少次,它永远伫立在世间,因为刺客是从古至今都不可消失的存在。
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纷争,有纷争必然有死亡,杀手就是带来死亡的一个媒介。
而七杀门的杀手,是没有感情的傀儡,绝不会因为道义和自我而去杀人,能让这些亡命之徒赴死的,只有钱。可以挥霍纵情的钱,可以摆脱困顿的钱,可以达到绝大多数目的的钱。
他们会在夜宴中刺杀一个谗言媚主的奸臣,自然也会刺杀一个贤良的好官。那一日杀手们接到悬赏要杀的,就是玉二小姐的父亲玉大人,他们父女二人共入柳城,沿途要经过一条幽深山道,这是一个极好刺杀的地方,悬赏者要求斩草除根,将他们一网打尽。
吴不刃作为七杀门的座,早已在数日前知晓,他潜行在玉家的队伍中,扮演一位侍卫,等到了刺客伏击队伍之时,他也假作拔剑相迎。
他并非要救玉大人,也不打算救玉眠香,胆敢违背七杀门的规矩,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只是想亲眼目睹玉眠香的结局。
可在杀手将剑刺入玉眠香的马车中时,玉眠香的惊叫仍让他下意识纵身一跃,吴不刃用了最快的刀法,将对方的喉咙割破。这出于本能的动作违背了他的原则,同僚的血泼溅在面上,吴不刃的心跳又骤然加,他想到,现在是杀了玉眠香最好的时候。
他奔上前掀起车帘,玉眠香的脸抬起来,她有一双湿润的、孱弱的、春水易碎的眼睛,映出了一张经过伪装、又溅上鲜血的脸,邪煞一样阴冷残忍。他们是天地间最不一样的人,吴不刃木然地站在那里,片刻之后,他忽然又放下了车帘。
吴不刃几乎仓皇地离开了。
“在去之前,我暗中用计让周峥知晓了私密刺杀令的目标,我在赌,赌他会不会违背七杀门的规矩去救你。如果他不去,你死了,也好,我们师兄弟免了一场必然的煎熬和斗争;他去了,那么说明他彻底爱上了你,当一个杀手动心了,他就已经无法再做一个杀手了。”
周峥到底去了,他不像吴不刃,也许永远都没像过吴不刃。他救下了玉家,杀了所有那次领命的杀手,以防自己的举动被门主知晓,可在命令和悬赏之外做出这件事,他作为一个杀手的本质已经改变了。他有了人的感情,必然也会为在乎的人,向过去拔刀相向。
在周峥回来的时候,吴不刃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在擦肩而过时,吴不刃终于开口:“你走错路了,现在回头,你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