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一處戲樓。」
縱橫把玩著手中酒盞:「怎麼兩個花魁都沒得無緣無故呢。小白,你覺得奇不奇怪?」
「其中自有淵源。「夜明珠渾不在意,「你若好奇,咱們便去酥骨庭瞧瞧。瞧明白了,你便沒有心事了。」
縱橫隨手給她添了半盞佳釀:「罷了罷了。瞧不瞧的,也沒甚意思。還是喝酒罷。」
夜明珠撩起自己銀霜一樣的髮絲,將指尖杯中瓊漿玉液一飲而盡。
入夜。山中黑雲載黛煙,千澗橫復疊。
夜明珠愜意地倚在縱橫身邊,閒閒道:「放著好好兒的珞岄城客棧你不住,非要來荒郊野外,也不知你發的哪門子瘋。」
縱橫用術法生了篝火,隨即喜滋滋把在珞岄城買來的鹿肉烤上,不久香味便瀰漫在山野間。她理直氣壯道:「不出來瞧瞧,錯過有意思的風景,豈不是可惜。」
忽有一抹詭異的身影划過暗雲山側,只看那身影,倒也辨不出是什麼,有幾分人的輪廓,又像獗猿,使人想起傳說中的魑魅魍魎。那影子靈巧地渡過山川,來到兩人近處,又機敏地繞了幾圈,須臾便無影無蹤。
縱橫登時無心吃肉,一雙眼睛激動地煥起來:「走走走,小白,那是個啥?咱倆看看去!」
「……「夜明珠覺得無奈,「坐下,先把鹿肉吃了再說。你我都烤了這麼久!」
「走罷!快點,別讓它溜了!「縱橫哪裡肯放下,她心一橫,促狹地笑眯眯把一整塊鹿肉全咬在嘴裡,「你不去,休想吃肉。」又在夜明珠要打她之前靈活地躲了。
那暗影既非獗猿,亦非人類。
山澗里繚繞縹緲的玄煙,它姿勢扭曲地坐在石壁上,動作起伏甚疾,仿佛是提線的傀儡木偶。
第二十一折
「這是人嗎?還是山猿。我怎麼看著都不像啊。而且……它明明不是人,我總覺得看它的動作,要跟人聯繫在一塊兒去。「
夜明珠驀然凝眸,拂袖即刻騰至那暗影身前,縈過水紅的袖袂。
暗影露出紋路蜷曲的面容,卻是一個人的模樣。只是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可怖得很。仿佛是個老嫗。
可她肩背佝僂,看起來猶如抽去身體裡的骨頭。侏儒一樣的短身,堪比八九歲的童子,又猶如一隻耄老的猿猱。她二人覺得怪異——一具身體,同時擁有稚童之敏捷跳脫小巧玲瓏和老嫗之鶴髮雞皮老態龍鍾。
眼前的怪鬼。似人非人、似畜非畜、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似老非老、似幼非幼。誰都說不出是個什麼。
更為古怪的是,它看見夜明珠隔空騰身過去,有這般神通,自然不是凡人。它卻絲毫不懼怕,露出個森森狠戾的表情,說怒不是怒,說笑不是笑。
「咿呀……吪……嘰嗚!」它發出窸窣的聲音,深夜聽在耳畔,格外毛骨悚然。
縱橫頑笑著,小聲說:「小白,要不咱回去罷。回去吃鹿肉。這東西它有點兒嚇人啊。」
夜明珠百忙之中橫了她一眼:「方才是哪個要來瞧的。」
下一刻,夜明珠怎麼也不曾想到。縱橫,縱橫這個一言難盡的沙雕竟然上前去,誠懇地對那怪鬼說:「晚上好鴨。請問你是人嗎?」
夜明珠:「……???」她轉身,裝作不認識縱橫的樣子。心想,再這麼下去,我早晚被你尷尬死。
縱橫的神情里有說不出的興奮與快樂:「那你是鬼嗎?」
怪鬼斜斜看了縱橫一眼,張開溝壑起伏的嘴,露出尖銳的牙齒,眼神里孵化著極致的忌憚,那種忌憚,分明是來自絕望。便是縱橫身為三百歲之妖,也不由心中一冷。
它到底是什麼呢?
怪鬼一言不發,冷冷望了縱橫一眼,隨即撒開四蹄奔馳而去。
夜明珠道:「此魂並未內丹,故非妖非鬼。「
縱橫笑道:「難不成它脫六界,不在五行?「
夜明珠伸手握住縱橫:「走!追上去。「
怪鬼走入枯枝橫斜的山洞,二人相視一眼,皆察覺到淡淡的血味,絲絲縷縷要鑽進人的骨髓。「這卻有兒了。「縱橫隱遁身形,入得洞中。
隨後她隔空傳音過去:「小白小白,你也進來呀!」
夜明珠唇邊含著一抹笑:「你卻還害怕不成。」
縱橫說:「你快來。你來了,我安心。」
最後三個字使夜明珠心下熨帖,她亦身入山洞。縱橫便是如此直爽的性情,歡喜、傾慕、依賴都表得坦坦蕩蕩,不拐彎抹角,也不斂箴藏深。
縱橫覺得,只要夜明珠冷冷淡淡地陪在自己身邊,她就安心得很,潛意識裡覺得再怎麼胡天胡地、遇見多麼古怪離奇的事情,都有法子收場,興許是上一回,夜明珠義無反顧把她從地仙手中救回,她便覺得,這個好看的姑娘,雖說性情冷冷淡淡,但當真值得信任,值得依靠。
她被她護著,便足夠安心。
安心其實是很難得的。
世間萬物多有母,有父,則在父母身邊便是安心;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長養的故里,亦多是安心之所。
而妖孽,譬如縱橫,是一壇酒,自然無父無母。至於故里,她頑笑地想,自個兒努力這麼多年,為的不過是從九重天上逃離。她也沒有故里。常年紅塵九州漂泊,逐漸骨血里都生出凜冽之風,帶著她穿山過水,看遍人世的悲歡離合。積毀銷骨,半世漂泊,長伴身邊的,唯有腰間半壺美酒,夜上千里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