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别老回答得这么简短。你给他们留下那么多痛苦,难道你从没有过哪怕一分钟的懊悔吗?”
他咧开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认为你至少还会禁不住忆起往事。我并不是指六七年前的往事,而是更早一些,当你和你妻子刚认识不久时,你爱上了她,和她结婚。在你第一次拥她入怀时,你所感到的那种愉悦难道你全忘了吗?”
“我不去想过去的事。对我而言,永恒的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我思索着他的回答,或许他说得很晦涩,但我想我还是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快乐吗?”我问。
“当然。”
我没有说话,只用沉思的目光瞧着他。他也一眨不眨地用眼睛盯着我,很快他眼里又泛起嘲弄的光芒。
“恐怕你对我有些成见吧?”
“胡说,”我立即答道,“对于红尾蟒,我并不讨厌,反而对它的心理活动很感兴趣。”
“你对我的兴趣完全是站在职业的角度上吧?”
“的确如此。”
“你不讨厌我是很自然的,因为你的性格也不让人喜欢。”
“我想这恰恰是你能自在地和我待在一起的原因。”我反击道。
他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我真希望我能把他笑的样子描述出来。我不能说他笑得多么动人,但是他笑起来时脸上就容光焕发,改变了他平日里阴沉的模样,又在其中加入了阴险刻毒的神色。他总是给出迟来的笑容,那笑容往往始于眼睛,终于眼梢。此外,他的笑容应该是性感的,既不冷酷也不仁慈,而是让人想到小林神萨梯[1]那充满兽性的欢悦。因为他这种笑容让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来巴黎以后恋爱过吗?”
“我没时间去做那种没有意义的事。生命很短暂,哪有时间一边谈恋爱一边搞艺术呢?”
“你看起来不像在过隐士的生活。”
“那种事让我恶心。”
“那人性是令人厌恶的累赘,对吗?”我问。
“你冲我傻笑干吗?”
“因为我不相信你的话。”
“那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我没有立即回答,用带有洞察力的目光端详他。
“你骗我干什么呢?”我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笑了。
“我来告诉你好了。我猜你的情况是这样的,连续好几个月你都不让自己去想那种事,于是你告诉自己,你和这种事已经完全绝缘了。你很高兴,因为你得到了自由,终于做自己灵魂的主人了。你好像已经可以昂首阔步地漫步于星辰中。可是忽然,你发觉自己忍受不了了。你发现原来你从未从泥潭中拔出双脚,于是索性想要整个儿躺倒在泥潭中,来回翻滚。因此你找了一个低贱而粗俗的女人,她流露的性感叫人厌恶,兽性十足。你野兽一般地将她扑倒。然后你不停地给自己灌酒,因为你恨自己恨得要发狂了。”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也紧盯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继续往下说。
“让我告诉你一件在你看来很古怪的事吧:那件事结束以后,你会觉得自己格外干净。你会产生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好像只要抬抬手,就能触摸到美,仿佛它是可以触摸得到的一样。你好像可以亲密地同温柔的微风、露出新叶的树木以及波光粼粼的流水交谈。你认为你就是上帝。你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这件事?”
他始终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直到我说完这番话,然后才把脸扭过去,那上面现出某种怪异的神情,就像被酷刑折磨死的人脸上的那种表情似的。他不发一语,我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1]萨梯,希腊神话中的小林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戏,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