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闻言,面露戚色,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明亮的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和痛苦悲伤,过了半晌,方才低声问道:“爹爹他,知道这件事情吗?”。
沈月明微闭双眼,心如电转,这些日子为了替顾家翻案,她早已事无巨细地将整个案件的琢磨得一清二楚了,结合眼前的种种信息来看,忠勇侯怕是不仅知情,而且极有可能是帮凶,只是夫妻二人都瞒着李瑞罢了。
李夫人缓缓地说道:“当年,就是顾恒之这个狗贼,带领着临川卫踏平了华国的都城,斩杀我原氏皇族和无数百姓,如今临川卫矫诏入京,校尉以上的将官被当场格杀大半,连他自己也被砍了头,真是痛快至极,这都是他们的报应”。
“可是嫣儿无辜,当年她都还没有出生,这笔账怎能算在她的身上?”,李瑞愣了愣,悲痛地说道。
李夫人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冷哼一声说道:“谁让她姓顾?顾恒之这只老狐狸居然生出了如此愚笨的女儿。那丫头拼命讨好我这个婆母,我只不过是随口问问,没想到,她竟将印石的来龙去脉都说与我听,岂不是自投罗网?王起贻误战机被杖责三十大板,早已怀恨在心,他又眼红安远山在顾恒之跟前比自个儿得脸,自然是恨上加恨,索性连顾恒之也一并除去,你瞧,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呸”,沈月明越听越怒,大声说道:“荒谬至极!自古成王败寇,但凡战争,总避免不了生死和伤亡,顾伯伯奉皇命征讨,本是将官的职责所在。而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居然构陷数百忠良,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嫣然姐姐还怀着你们李家的骨肉”。
“娘,嫣然只是想好好地侍奉您,她视您为亲母,所以才把这个秘密告诉您,没想到,却成了她的催命符”,说到这里,李瑞早已泪流满面,哽咽无语。
微微一怔,李夫人冷着俏脸,说道:“要怪就怪她是顾恒之的女儿,怨不得别人,让她下次找机会投个好胎”。
悄然抽出长剑,眼中杀机一闪,“小侯爷,原本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但今日之事,你已深涉其中,又这般挂念顾嫣然这个小贱人,那本王这就送你去陪她”,话音未落,银光霍然窜出,直取沈月明的要害,李瑞来不及救援,只得高喊道:“娘,不要”。
沈月明在李夫人道破自己身份的时候,就早已暗中提高警惕,毕竟此话一出口,她必定是起了杀心。
眼见寒芒直逼面门而来,当下一个鹞子翻身,身形灵巧地躲开,李夫人立刻仗剑欺上,剑花飞舞,真气盈袖,没想到她的武功竟然如此厉害。不过片刻工夫,沈月明的身上就挂彩不少,尤其是后背中了一剑,一招飞虹贯日迎面而来,她已无力招架,心中不由暗自叫糟。
突然眼前黑影一闪,将她大力推开,李夫人的剑锋直向而下,只听“噗嗤”一声,长剑正中来人后背,从前胸穿透而出,力道之大,几乎一下子将他钉在了地上。
沈月明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忠勇侯李胜文,只见他面若金纸,气若游丝,眼神已有些许涣散,怕是不中用了。
李夫人飞身冲了上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胜文,你这是做什么?”。
长剑极深,正中要害,倘若此时拔剑,他必定当场毙命,三人都不敢贸然出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李胜文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愈苍白。
李胜文低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道:“阿晚,沈家世代忠良,碧血忠骨,沈老侯爷也对我有提携之恩,沈家不该,不该就此绝后。顾恒之已死,顾家倒了,你就放过这孩子吧”。
李夫人武功之高,沈月明和李瑞都不是其对手,若是她真的起了杀心,沈月明怕是很难逃过此劫。
一缕鲜红的液体顺着嘴角慢慢溢出,忠勇侯仍然死死地拉住李夫人的衣角,眼睛盯着他,眸子里充满了哀求之色和些许深情。
李夫人见状,心中突然剧痛得厉害。二十年的相濡以沫,眼前这个男人,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张开双臂给她撑起了一片天。明知自己是亡国逃奴,却以侯府夫人之位相迎娶,自成亲后,府中并无半个侍妾,每日里小心翼翼地讨好她,任凭她如何叱责,都毫无怨言。
明知收容重犯是死罪,多年来却依然无怨无悔地包容和支持她,李夫人突然觉得,也许终其一身,再也无法遇到这么爱她的人了。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失落,身体变得空荡荡的,感觉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了……,晶莹的泪水慢慢滑落,已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心痛的感觉了。
见她落泪,忠勇侯敦厚的脸上露出一丝焦急,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小心地在她脸上轻轻地擦了擦,低声说道:“阿晚,二十年了,虽说从未见你笑过,今日却能看到你为我哭一场,我心里真的很欢喜……”,他的气息渐渐减弱,几乎不可闻,眼前浮现出当年大婚时的场景,红衣锦绣,佳人如玉,执手相对,盈盈一笑间,尽显风情,只一眼,此生沦陷……。
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李夫人俯身抱住丈夫,连声说道:“胜文,只要你没事,我便天天笑给你看,什么恩怨情仇,什么灭国之恨,咱们统统都不管了,也不做了,离开渭城,去游山玩水,去吟诗作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嘴角微微扬起,李胜文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突然头一偏,再无半分声息。
李夫人双眉紧锁,缓缓地闭上眼睛,一行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下来,滴在李胜文的脸颊上,像极了为这个痴念了一生的男人送行。
“爹”,李瑞大声吼道,只觉手脚无力,浑身僵硬,竟无法挪动半步。
李夫人看了儿子一眼,轻轻将丈夫的尸身放在地上,只怔怔地看着忽明忽暗的烛火,脸上一片死寂,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月明面露恨意地盯着李夫人,原来她才是害死顾伯伯一家的真凶,她突然问道:“你与任督主是否有旧?”。
“我知道你恨我,是我杀了顾恒之一家,冤有头债有主,亡国之仇不共戴天”,又看了沈月明一眼,继续说道:“复仇还是亲自动手比较好,并没有旁人帮我。当然,为了复仇,你也可以杀了我,我若被你所杀,只能怨自己没本事”。
沈月明闻言,心里暗自冷笑,李夫人武功之高,岂是自己所能抗衡的?可又心有不甘,恨声说道:“如今你报了仇又能怎样?李侯爷已经死了,你也成了寡妇,从此在这世上形单影只,不过是孤魂野鬼罢了”。
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李夫人从怀中取出手帕,细细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衫,她素来爱干净,如今的模样已是狼狈之极。
再扶了扶鬓角的簪,她自顾自地说道:“我的长姐是华国荣安长公主原天音,哦,对,你们都不认识她。不过无妨,她还有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身份”,转身看向沈月明,李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便是,端慧皇后,林雅音”。
沈月明闻言,愣在当场,林皇后不是出身威远侯府吗?看来任凤池并不是与李夫人有旧,而是因为端慧皇后的缘故。
“只可惜,你们的那位狗皇帝,为了威远侯府的兵权,丝毫不顾夫妻之情,救援之恩,还编造了一个淫乱失德的罪名杀了我姐姐。所幸姐姐聪慧,早将所生的孩儿提前送出宫闱,狗皇帝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啦,哈哈哈……”。
沈月明闻言,有些愕然,听李夫人的话,陵王燕旋难道不是端慧皇后所出吗?他居然不是陛下的亲儿子?那林皇后亲生的孩子究竟被送去了哪里?早前任凤池回京知道了陵王燕旋的身世,涉及皇家丑闻,自是不敢外泄,只是奉皇命告诉了燕同律一人,沈月明自是不清楚其中的原委。
笑声戛然而止,李夫人斜斜地倒了下来,正跌落在李胜文的尸身旁边。方才李夫人为了约束儿子去维护沈月明,便一直用内力压制住他。如今她突然倒下,生死不知,李瑞身上的禁制自然就解除了。
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劲气陡然消失,李瑞心知母亲凶多吉少,急忙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将她抱起,只见李夫人的额头隐有红印浮起,嘴角乌,这是用内力震断心脉,散去一生修为所致,沈月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李夫人必死无疑了,心中的恨意竟消散大半,说到底,能做出这等惨烈之事,可见李夫人没有说谎,她真的是华国公主,只因家国被灭,她终其一生都在复仇,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李夫人满脸慈爱地望着李瑞,这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以母亲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孩子,无关仇恨,无关悲伤,她实在欠了这个孩子许多,“瑞儿,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还有,对不起……”,话音随风而逝,素手缓缓滑落,已是寂静无声。
沈月明不再理会这对母子,绕到忠勇侯的尸身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忠勇侯临死前的那番话,对于沈家的维护,应该是同样身为军中高级将领之间的惺惺相惜,又或许是欺瞒皇帝的恐惧,又或许是对顾恒之的惋惜,又或许是对顾嫣然的愧疚,更或许是,想趁妻子还没有走到绝路时,拉她一把,不过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虽说他是帮凶,但身不由己,且本性不恶,方才又拼死护住自己,否则难保不被李夫人杀人灭口,这几个头磕得心甘情愿,人死如灯灭,一段恩怨也将被埋入黄土之中,从此消散于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