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臻並不辯解,又靜靜站了一會兒,目光投向另一邊求籤的兩人。
「他的願望是長到普通人這麼高,你說,這麼多高的人,又是為了什麼進來。」
他不過是感嘆一句,並沒有期待什麼回答。周榮道:「我答應過幫你走完所有仙境……要是以後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你也只當我是他好了。我不會怪你。」
聶臻一怔,黑亮的眼珠一瞬不瞬看著他,神色中竟帶上幾分茫然,仿佛遇到了不可解之事,稚氣懵懂,看起來整個人都小了幾歲。
「周兄,」他眨了下眼,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我對你下不了死手啊。」
幾人跟在知客僧身後,走出了菩薩廟的六角門。白霧翻湧上來,掩住了廟宇內的朱檐金殿。聶臻回過身,喃喃念了一遍「恨眾生不肯回頭」,輕笑了一聲,將手裡的簽扔給周榮,道:「給我看一下你的。」
周榮翻過佛簽,認真打量著,道:「我幾時說過,要給你看了?」
聶臻眼風掃過他,不由微笑道:「周兄,你現在才想著對我留個心眼,是不是太晚了。」
見周榮還在凝目注視著簽文,一聲不吭,他抬了下眉毛,挨過去道:「上籤,『魚目混珠』,你看完沒有。」
周榮也笑了下,把自己的簽拿給他。
菩薩廟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它投下的巨大倒影,卻仿佛依然懸浮在二人身後,隨著他們的腳步,一點點拉長。
聶臻接過他的簽,看了一眼。
「下籤,『離心離德』。」
*
回到潘家酒樓,外面依然是一派繁忙風光,進港的那隻船的船帆還在鼓盪著,連位置也幾乎沒有變過。兩人卻已筋疲力竭,無心再吃飯,只想趕緊回去,好好修整一番。
臨走,聶臻叫住周榮,笑道:「一個月後,是我父親五十壽辰,不知周兄是否肯賞光。」
周榮還沒接話,他又補充道:「只請你一個。」
他當初答應不再糾纏碩君,也極其爽快,分明對碩君無半點情意。這本是周榮想要的,此刻聽他這麼說,心底卻升起一股郁怒,無處發泄。既是替碩君不值,一腔真心錯付,又後悔自己插手,不該替她做決定。
周榮一口回絕道:「沒興。」
聶臻笑了下,大約也料到他不會答應,當即瀟灑起身,道:「那就告辭了。」
回到住處,碩君早已從淮南王府回來,坐在院子裡石凳上發呆。正是夏日晌午,槐樹底下一片涼蔭,鋪開滿地淺黃色的小花。蟬鳴聲噪,越顯得這處庭院幽靜。她想著心事,手裡揪著草葉,秀氣的眉毛皺成一團。
「阿榮,」聽到腳步聲,周碩君抬起頭來,隨口道,「你去哪了——」
話沒說完,先聞到他身上濃郁的線香氣味,又看見他衣服、頭髮上沾染的金藍色粉末,不由愣住。
周榮道:「菩薩廟。」
「哪個菩薩廟,」碩君訝然道,「你去廟裡做什麼?」
「求籤。」
碩君雙眼睜得溜圓,一下忘了剛才的煩心事,跳起來笑道:「求了什麼簽,給我看看!」
周榮轉開眼道:「不是什麼好簽,扔掉了。」
他極少對周碩君隱瞞事情,講到這裡時,便有些卡殼,碩君立刻注意到了,狐疑地看著他。不過周榮若不願直說,必定有他的原因,所以她也坐了回去,不再追問。
兩人間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碩君坐了一會兒,找不到什麼話題,忽然脫口而出道:「常伯父這幾天老張羅著給我說親。」
周榮動作一滯,低低「嗯」了一聲,看到石桌上茶盞已經空了,便過去給她倒了杯茶。周碩君用鞋尖碾著地上的落花,語氣飄忽,道:「他還說淮南王身體大有好轉。」
周榮再次「嗯」了一聲,周碩君用胳膊肘拄了他一下,笑道:「你呀,啞巴!」
周榮看向她,問道:「常伯父還說了什麼嗎?」
周碩君低了下頭,笑道:「他說淮南王要大辦壽辰……看起來病情確實好了很多。」
她笑得有點勉強,眼眶突然泛紅,下巴也有點顫抖,道:「難怪最近總不見我,原來是用不上我了。」
她攥起手指,將眼淚逼回去,瞥見周榮的神色,又「嗤」一聲笑了,道:「你這個表情做什麼,我又不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頂多算是單相思罷了。」
說到「單相思」,她又看向周榮,頓了頓,輕聲道:「阿榮,爹爹讓你照顧我,這麼多年,你活得很拘束吧。」
周榮的嘴唇抿成一線,生硬地道:「沒有。」
「……我以前覺得,單相思這種事,實在是太傻了。幹嘛要在一個不喜歡你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天大地大,哪裡去不得,哪個人不能愛?輪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不是那麼輕易放得下的……阿榮,我對不起你,我不想要你為我搭上一輩子。」
周榮靜靜聽她說完,抬眼看著她,眼眸乾淨,像澄澈見底的水潭。
周碩君笑了下,一顆淚珠從眼裡滾落,倏忽划過鼻尖,砸落在泥地上。
她繼續低聲道:「我不想要你為了我不開心……阿榮,你是不是也一直這麼難受啊。」
「沒有,」周榮還是固執地抿著唇,「在你身邊一直很開心。」
眼淚斷了線似的滾下來,碩君擦了又擦,眼前卻越來越模糊。她忍著抽噎,擠出一個笑,道:「但是現在,咱們倆都不開心,不要騙我,我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