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自己一點也不記得,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長風從背後徐徐送來,如同巨人的手掌,不容抗拒地推著他往前走。展眼眺望,草葉低伏,天空碧藍如洗,四處重又變得明媚,像是第一次睜開眼,整個天地撞入眼帘。
腳下一空。
他猛地下墜,墜回了自己的軀殼裡。
天上幾點疏星,月亮已經下去了,周圍有一種奇異的明亮,照見連綿的屋瓦。周榮一時沒弄明白究竟是從夢裡醒來了,還是此刻才陷入夢境。
淮南王府內傳來打更聲。側耳聽完,原來才三更天,離起床還早著。夜風中已經有點快秋分的寒意。
白天他只來過這裡三回,晚上不知怎麼,醒過來總是站在這附近。好像這群巍峨的建築中有某個出口,能帶他走出自己沒完沒了的夢。
周榮轉過身往回走。習慣了夢遊之後,雖然麻煩一點,也沒多大影響。不過是醒了後得再走回去睡。反正他想睡就能睡著,就當是多走走。最難受是的剛醒那一會兒,其他時候都還好。
幸而碩君的眼睛沒有聶臻那麼毒,沒發現他有什麼異常。不然她問起來,周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昨天告訴了碩君仙境的事情後,她又哭了一場,道:「我之前找聶臻,說他是要娶妻生子的人,不要耽誤你,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我就是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怎麼這麼自私啊。」
如果碩君因此恨他,也許反而會好受點。現在卻連祈求原諒的話都說不出口,因為碩君不能原諒的,竟然是她自己。
淮南王壽宴過後,她就說過幾次,你不要對我這麼好,我要受不住了。你是哥,又不是我買的下人。說話時像在開玩笑,眼睛卻刻意避開他。
她也絕口不再提聶臻,仿佛已經翻了篇。直到那天黃昏,兩人去天井裡把曬的藥收進來時,碩君冷不丁道:「我們回焉支原吧。」
周榮吃了一驚,沒說話。碩君看著他。兩人之間的空白越拉越長,到不能不開口的時候,碩君又笑了。
她掬起一捧枳殼,嘩啦啦放進了抽屜中,「我怕你住不慣,白問一句。這裡雖然東西貴,但是比山里熱鬧多了,我也捨不得走。」
曬乾後的枳殼同黃蜂帶著微苦,在暗下來的光線里發酵。
周榮猛地立住腳,轉回身,又走回了牆根。提氣,縱身,借著夜色,落在了一處屋頂。
屋上蓋著琉璃筒瓦,獸角瓦當翹起,椽子上繪著蝙蝠和蓮花,不知道匠人是以怎樣的耐心一筆一筆描出來,替別人誇飾富貴,再放在這裡一點點腐爛。
再過幾百年,等他們都不在了,連所有房屋都崩塌傾毀,他現在這點糾結也無關痛癢——如果是這樣,他現在站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可原諒。
周榮在屋頂躺下。天空是淺白的,像樹葉底下淺淺的絨毛。幾點黯淡的星子中,唯有啟明星耀眼地亮著。
百無聊賴,便拿出懷裡的東西來研究。紙扇比一般的扇子要重,精鐵扇骨,側面帶著凹槽,觸手微涼。在止於至善,五個鐵畫銀鉤的大字,寫得一氣呵成,瀟灑隨意。他用手默寫過每一筆,還是沒明白怎麼寫出來的。
周榮自己只會寫隸書。章敏帶著他抄藥書,他便仿著前面的字跡去寫,抄完幾頁回頭看,跟手下的字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認識誰。
章敏笑著說,阿榮的字越來越好了,流麗秀勁,你心思很細緻呢。娘沒法再教你了。聽得周榮臉上發熱。
別人都說他是榆木疙瘩不開竅,周榮也就當是如此,只有章敏不這麼說。她說字如其人,但周榮總覺得這個字不像他。聶臻的字也比他平日多了幾分鋒芒。不過周榮才剛剛見識了他的咄咄逼人,倒也不覺得意外。
聽他說話,簡直恨得牙痒痒。恨完之後,便有如萬蟻噬心。
周榮鬆開手,任憑扇子啪一下砸在臉上。鼻骨一酸,扇子底下的臉卻毫無表情。
碩君在腦海里說,我們回焉支原吧。又說,你不知道阿榮這個人,他待人好,是死心塌地的好。
夜風鼓足了力氣,一下下盪過來,掀翻了臉上的紙扇。快掉下的最後一刻,被周榮攤開掌心接住。
另一邊是聶臻在說,你要一輩子效忠周碩君?你樂意,她也未必樂意。
——他難道不知道,周榮早已背叛了碩君麼?為了彌補這種背叛,他又在背叛聶臻了。
那時候為什麼不能快刀斬亂麻?
之前說只要碩君開心,我們在不在一起無所謂。說得輕輕鬆鬆,問心無愧。為什麼聽到有人要給聶臻說親,便覺得無法忍受?
周榮抬眼看著夜空,身上一陣發冷,又一陣發熱。
在焉支原時,某段時間,有那麼幾個人為了碩君爭風吃醋,她卻每天「阿榮」「阿榮」的,有人不痛快,便借著宴席上喝了酒,找他比拼摔跤。
眾人起鬨聲中,兩人站了起來,走上一片空地,對視著彎下腰。不等看熱鬧的人圍攏,那人就被一跤掀翻在地。
一片噓聲。
火光中,那人滿面通紅爬起來,叫道,「再來!」周榮便再次擺好起手勢。如是數十次,那人躺在地上,氣喘吁吁道:「我摔不動了。」周榮點點頭走開。
那人後來抱著酒來找他比酒量,喝到一半,改為抱著他哭,一直哭到地上,傾訴愁腸道,你不懂,你不懂啊啊嗚嗚嗚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