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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1页)

天堂口

早先的修县不是这样子的。范成大把两只脚塞到屁股下面说。

柳姨妈没有接话,她浅浅地笑笑,眼角的皱纹波浪一样荡开,把手里的缝衣针伸到花白的头发里磨磨,又低头认真地缝制摊放在膝盖上的寿衣。寿衣在修县这个地头叫老衣,棺材叫老家,人去了那头叫老了,老了后都穿这个式样的衣服。统一的青棉布,圆领,长衫,下摆还得坠俩棉球子,那是怕人老了,魂灵就飘了,着不了地呢。

柳姨妈以前不做老衣,做面糕。在修县,上了点岁数的人没有不知道柳姨妈面糕的。一到嘴里就化了。人们回忆起都这样说。做面糕这活儿耗气力,柳姨妈男人死得早,给她扔下个三岁半的男娃,先老去了。上了岁数的柳姨妈不能站在面板前轻快地摔打面团了,不声不响就关掉了面糕铺子,修县最好的面糕也慢慢成了记忆。关掉门脸儿的柳姨妈先是把儿子扇子送到了部队,然后回了老家。三年后,柳姨妈的一个远房侄儿开了辆咣当乱响的车把柳姨妈从老家接来,在火葬场看起了大门。看门是个闲活,柳姨妈就开始给人缝老衣,她缝的老衣舍得布料,针脚也细密,不定价格,看着给。慢慢定制的人也多了,柳姨妈每月只赶七件老衣,多了就推了,说怕缝不好,对不住老了的人。

圈完一个袖口,柳姨妈把针别在衣服下摆上,站起

来抖开一面藏青色,也抖开了对面石板上范成大一片啧啧声。柳姨妈把衣服折叠周正夹在腋下,说你先坐会儿,我得做饭了。范成大一拍大腿立起来,说得,我也回去了,下午还有俩赶着升天呢!转过身,柳姨妈扶着值班室的门喊:“要不晚上过来吃饭?”范成大回头,憨憨一笑,说算了,还是吃食堂吧。去得远了,门边的低声咕哝:“食堂那饭咋吃啊!清汤寡水的。”

范成大穿过一片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梧桐树都有些年纪了,黄皮蜡干,却依然葱绿。也有病死的,硬直地挺着,仔细看,又有新的翠绿从树根下斜出来,那生命新鲜得直逼人眼。每次经过这片林荫道,范成大都要挨着数一数这些老迈的梧桐树,没多久就会有一棵梧桐树死去了。开始那几年范成大会有失落感,在火葬场做了八年的火化工后,他就释然了。“这进进出出看得多了,人的想法也就变了。”他常常这样对人说。

八年前范成大在这座城市的西边有四间青砖房,还扯了个剃头门脸混生活。后来政府找到他,说要在那片地建一个新的火葬场,范成大说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人家就开导他,说这城市每天得有多少人老了呀!老火葬场屁股那样大一块地盘,一炉子烧十个也烧不过来呢。范成大想想也是,点头的同时嗫嚅着说这以后生活没着落

了。人家说我们调查过了,像你这样无儿无女、无亲无戚的,我们在老火葬场那头给安排了活儿,按月发工资,生活肯定没问题。不愿意也成,一次给足搬迁费。范成大想了想说,给我安排个活儿吧,我闲不住。

范成大刚来那几年,这里可热闹了,人来人往,每天都有不绝于耳的悲哭声。近几年越来越少了,都往新地方去了。新地头档次高,设施齐,去那儿,死人舒坦,活人脸上也有光。那些客死他乡的、煤矿爆炸透水的、吃低保的,死了才会来这里,凄凄凉凉,冷冷清清,随便弄弄,就粗粗糙糙扔给范成大。有时候范成大也会问两句,说咋这样弄啊!连身衣服都没有。送尸工小郑就点上一支烟说,弄个鸡巴,外地来挖煤给砸死的,一把火烧了算球了。

八年来,范成大规律得像一个闹钟。每天六点起床,在火葬场逛一圈,看完那些花花草草,八点钟准时到火化间,有活就干,没活就清理火化床。很仔细的那种清理,一张火化床他能折腾一上午。

食堂还是老三样,炒洋葱、烩豆腐、拌萝卜。范成大没有要炒洋葱,都吃这么多年了,范成大老觉得身上有股子洋葱味儿,咋洗都洗不掉。范成大找张桌子坐下来,低头慢慢地吃,吃着吃着就看见面前有个人影一晃,抬起头,是会计胖妹,她斜了一眼范成大,走开了,去了另一张

桌。像胖妹这些远离尸体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瞧不上运尸工和火化工的,还背地里说他们这些人身上有死人味儿。

范成大的屋子挨着火化间,独溜溜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破旧的沙发就把屋子塞得满满的了。范成大在沙发对面的墙上钉了一块木板,用来放他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吃完饭,在外面转两圈,回来就老猫样地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有时候睡过去了,醒来电视节目都结束了,他也懒得起身,翻个身继续睡。虽说有张床,其实范成大很少用的,后来他干脆像收拾古董样地给床铺套上一张塑料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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