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晚出嫁那日,正逢昆仑大雪。
院中弟子已无心论剑,低声絮叨着那位年轻门主的美貌,又暗自钦羡着她的所嫁之人,除此之外,昆仑宗似是和昔日别无两样。要说不同,也就是郁无涯刚接任了掌门之位,成为昆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
他向来不喜喧嚣,比起宿问宗因大婚而起的阜盛烟火,昆山孤院只剩落雪清冷。
郁无涯眼遮黑纱,剑势起落间,雪沙如水雾般跌坠。
他的剑气不掩凌厉,锋芒毕露荡尽邪祟,自突破元婴,气势更是再上一层,院内弟子常道,用不了多久,郁无涯便能羽化登仙,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剑里,多了一道永难破解的劫障。
他不提,不说,压在心底,全当那劫难不复存在,或者告诉自己,它早就随着这双眼去了。
瞎掉的双眼让他再难看见世间颜色,于此换来的,是更清明的心眼。他看得见善恶,辨得清灰白,无论人鬼妖魔,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正因此,整个昆仑乃至整个四山都在他的掌管下变得仅仅有条,就连昔日惧怕他的小妖们见了他也要恭顺的道他一声尊者。
时岁久了,人们竟忘记郁无涯曾经是妖见妖怕,鬼见鬼藏的“鬼见愁”。
到了大乘后期,郁无涯的修为再难突破半步。
他不急不躁,依旧掌管着昆仑上下,若有闲情,再四处游历,
顺手帮助一些患难的小妖,偶尔会路过苍梧山,但他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又过百年,世间皆传,苍梧宫那对人人艳羡的夫妇一同飞升,成为了真正的神仙眷侣,谁提及都要赞一声“好不羡慕”。
郁无涯心中毫无波动,又回到昆山,守着他的厚雪度日。
也是怪哉。
明明瞎了千年,早已忘记七色是何,却夜夜辗转梦见一抹艳红。
它张扬地飘荡在他漆黑无一物的世界里,明艳灼灼,烧得他整颗心都在疼。
郁无涯也会梦到儿时的鬼魇。
那段残酷的过往早已不能将他侵蚀,只是会在梦中看见大火滔天中,那只朝他伸过来的手,还有那双莹莹如玉的眼眸。
在他孤寂凄寥的过去中,那是他唯一所依靠过的温暖。
郁无涯拉着她,片刻都不想松开。
竟然还自私的想着,在引魂灯燃尽前,他要把她永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那仅仅是一缕奢望。
清醒过后,他不是郁无涯,也不再是她的大师兄,他是昆山的掌门,是千千万弟子敬重的尊上,这是他的重担,亦是他此生难以卸掉的重任。
只是偶尔,偶尔会在玉徽院驻足。
时过境迁,昔日清冷的音院已落满弟子,铮铮琴音传到天际,课后,女弟子打闹的声音跟着传来,郁无涯恍惚间想起多年前,柳渺渺和云晚在这里跑闹的模样。
清晰。
犹在眼前。
日月轮转,昆山的雪下了化,春日去了来,伴
在他身边的弟子有的中道崩殂;有的飞升成仙,只有郁无涯,依旧日复一日地留在昆仑山上,守着世间太平。
他早就成为了六界第一人,只是一直没有飞升,时日久了,猜忌便也多了。
有人说他心魔未散;也有人说他不愿飞升,猜测重重,郁无涯始终没有过任何回应。
跟在他身边的小弟子初生牛犊,不像其他师兄弟那般惧怕师尊,听到旁人议论,便也没有掩藏,大着胆子问:“师尊,您为何还不成神?”
对刚踏上登仙路的小修来说,登天之路遥遥漫漫,可对郁无涯来说,只是一抬脚的事儿。
小弟子想不明白,师尊为何还不渡劫成仙。
昆山正是百花斗艳之日,山下的花妖弟子正与剑修嬉闹玩耍,传到耳边略有些吵闹。
郁无涯就地打坐,未睁开眼,便听到女子嗔骂——
“师兄,你把我钱袋还来!”
“你若不还来,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睫毛闪了闪,有一瞬间的惝恍迷离。
远方霞光倾斜,光线如丝绸般在他的身周晃了圈儿,转而即逝,弟子们打闹的动静也跟着远离。
郁无涯孤坐在群山之上,竟笑了笑,声线清浅,让小弟子听不太真切——
“我成不了神。”
他心里困着一个人,此生注定不能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