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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第2页)

“不是。”随着她摇头的姿势,头上珠翠跟着微微晃动。玉石相撞,声音总是悦耳。

“雷万钧的死和大秦寺有关?”

“这回猜对了。”

“悉娘知晓内情,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雷万钧因何而死,再往前攀扯,周久因何而死。若我所料不差,他们的死因该当如出一辙。”

雨天空气潮湿,阿悉兰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蛋儿上似笼了一层薄雾,碧眸泛出水样的光泽,只一闪,水又不见了。

“娘子既已查到我,合该知道我的义父罗含,知道他七年前遇刺身亡一事。”

李纤凝不言语,以示默认。

“世人只知我义父是给一狂热的佛教教徒刺死,殊不知所谓的佛教教徒是冒充的,刺杀是早有预谋的。”

李纤凝眉目耸然,立刻联想道:“吉和?”

罗含一死,现任主教是最大的受益者。且周雷两起命案均发生在吉和任期。

“娘子聪慧,凶手正是我义父的弟子吉和,他找来人冒充佛教教徒,之后散播舆论,令众人将矛头指向佛教,言论中不乏诋毁我义父之语,说他没有得到圣灵眷顾复活,乃是心中怀恶,不肯忏悔之故。他们一会儿说我是义父亲生女儿,一会说义父对我另有企图,可怜义父死后名声还要给他们玷污。”

提及亡父,阿悉兰眸中覆悲,顷刻收拾好心情,续道:“义父死后,吉和继任主教,景教迅速崛起,七年间竟然发展出数万教徒,声势惊人。木莲和银莲教徒也还罢了,金莲教徒非富即贵,仗着这些权贵之力,吉和在京中如鱼得水,权势熏天。”

这点李纤凝深有体会,过后也调查过了,吉和确与京中许多权贵过从甚密,是达官显贵宴席上的座上宾,他本人极富手腕,大秦寺的生意遍布东西两市,城外更有良田数千亩,财力雄厚。

“对于景教的理念,娘子想必有所了解。吉和所秉持的理念和我义父又是不同,我义父认为人生而自由、良善,之所以犯下罪恶,乃是受了恶魔的诱惑,犯了罪理所当然承担苦果,然‘圣灵’博爱世人,关心世人,好比菩萨普渡众生,‘圣灵’亦肩负着度化世人的责任,对于那些犯了罪的恶人,‘圣灵’也不放弃他们,只要他们肯诚心忏悔,天界的大门仍旧为他们敞开。圣灵赐福所有人。这是景教的信仰也是景教的教义。吉和背离了教义,主教和教士法师们是‘圣灵’在人间的使者,有代‘圣灵’度化众生的责任。吉和不满足于付出,他称众生顽愚,不堪教化,只配奴役驱策。义父起先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像对世人布道那般讲诉道理,企图感化他,使他回归正途。后见他顽固不化,更纠集信众,大肆宣扬毁谤之言,煽动人心,起了将他驱逐的念头。吉和得知消息,表面上祈求义父原谅,收敛行径,暗中谋划亲手炮制了布道台上刺杀主教的惨案。更牵扯上佛教,引得物议沸腾,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操控舆论走向,景教由此广为人知,逐渐兴盛。吉和其实是个很有魄力和野心的人,他扬言要将景教发扬光大,成为大唐的国教,叫天下万民皆来朝拜信仰。七年来,他结纳权贵,广招教徒,在全国各地建立大秦寺,传播教义,教徒遍天下,再有二十年,势必可与佛教分庭抗礼,也许在他有生之年说不定真的实现此生心愿,让景教成为大唐的国教。”说到这里,阿悉兰微一停顿,“说了这么多,娘子必然要问了,这些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实则有莫大关系,娘子且听我细细道来。”

“吉和接掌景教后,为迅速接触权贵阶层,将教徒划分三等:木莲教徒、银莲教徒、金莲教徒,木莲教徒是最普通的信众,银莲教徒是景教的忠实教徒,至于金莲教徒,那是吉和精心挑选出来,即忠诚又有权有势的教徒。在他们之上还有圣莲教徒。娘子知道景教鼓励教徒忏悔已身,向‘圣灵’祈求宽恕吗?”

“略知一二,景教所谓的忏悔和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然景教宣扬圣灵博爱世人,宽恕一切罪孽,却为李纤凝嗤之以鼻。什么诚心忏悔即可获得宽宥,搞得罪犯连内疚之心也没了,那怎么成。不像话。

当下只听阿悉兰讲。

“不同的人忏悔之事各不相同,有大事有小事,也有内心最隐蔽的秘密。法师聆听得到所有人的秘密,着意挑选,将其记录在册,呈给吉和。吉和从中挑选中自己想结纳之人,直言他们罪过太重,需他亲自度化,便是圣莲教徒的来历。圣莲教徒皆是心藏大秘密之人,他们只向主教忏悔,主教代他们向‘圣灵’祷告,祈求宽宥。殊不知祷告是假,祈求也是假,借机操纵人心才是真。”

阿悉兰的言语渐渐触及核心,李纤凝神为之凝,静候下文,韩杞也专注了起来。

“吉和假意祷告后,回来告诉圣莲教徒们,声称他们罪过太大,圣灵不肯宽宥。教徒们当然要问怎么办,吉和这时候说需要从他们当中选一个教徒献祭,献祭的教徒承担下所有人的罪过,其他的人则可以得到圣灵的赦免。”

“这种荒谬的说法他们也信?”韩杞忍不住插言。

“他们当然会信,而且深信不疑。先前我已说了,这些教徒是经过精心挑选,是景教的忠实信徒。”

李纤凝冷笑,“非但是忠实信徒,还是富商巨贾,显赫朱衣,吉和岂会舍得动他们。”

“娘子洞见高深。”阿悉兰接着说,“吉和此举,只是为了操控他们,当然不会真叫他们去死。所以最终死去的才是周久雷万钧那种无足轻重的人物。”

“如何做到?”韩杞不解。

“圣莲教徒之间互不相识,同处一室时皆戴有面具,只有主教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献祭之人的选择完全随机,是靠抓阄儿抓出来的,用吉和的话说,是圣灵的旨意。临抓阄儿之前,吉和将雷万钧提拔为圣莲教徒。不明真相的雷万钧自是欢天喜地,以为从此以后可以时常亲近主教。更兼他有一子,体弱多病,成为圣莲教徒后即可随心所欲取用圣水,他道儿子性命有救,更加顾不上其他。其他人知道抓阄儿乃是选祭品,吉和对着雷万钧却是另一套说辞,雷万钧欢欢喜喜参与,不知死亡近在眼前。”

“那么多达官贵人齐聚一堂,仅凭抓阄儿裁定生死,凭什么叫他们乖乖配合?临时多了一个雷万钧,也无人起疑吗?”

“圣莲教徒与主教单方面对接,一切话语皆靠吉和传递,究竟有多少人抓阄儿,到了当日方知。况且人皆有侥幸之心,心想那么多人抓阄儿,凭什么选中自己?还有一点就是,吉和有意筛选可操控之人,对于那些不肯配合之人,他绝不强求,放任自流。”

李纤凝恍然大悟,“难怪雷万钧和周久身上的伤口整齐排列却又深浅不一,原来是其他教徒下的手。”

“吉和反复强调圣莲教徒罪孽深重,圣灵不佑,必须亲自动手以圣匕穿刺献祭者身体,将诸罪集于一身,再行将其尸身焚化,罪孽自然而然随之灰飞烟灭,而那自愿承担了罪过之人死后必升入天界,脱离疾苦。众人也不必因此内疚。”

“圣莲教徒亲自动手杀人,把柄攥在吉和手上,相当于亲自给自己套上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则握于吉和之手。”

“是这道理,即使教徒后来幡然醒悟,吉和也不用担心其不为自己所用。”

“你刚刚提到焚化,周久和雷万钧两具尸身皆没有焚化成,敢是娘子之功?”

“主要是别顿的功劳。”转头一瞧,“咦,别顿呢?”

“他刚刚出去了。”韩杞说。

阿悉兰说的入神,竟没发觉,正过身子,接着说:“别顿和咄喝皆是我义父身边的护法,两人是亲兄弟。义父死后,别顿很快洞悉内情,知晓亲弟弟咄喝也有参与,不动声色,假意不知情,继续为吉和做事。暗地里将我接出隐藏。吉和叫人宣扬我义父对我居心不良,其实他才是那个居心叵测之人,他觊觎我美色已久,多亏别顿,我才侥幸逃过一劫。”

“周久和雷万钧的尸体是别顿偷偷运出,四年前,周久尸体丢失,已叫吉和咄喝起了戒心,这次假如不是有那两个前来盗圣水的教徒搅乱视线,再难得手。”

“你是说朱滕和丁酉春?”

“正是,他们无意间撞见了献祭仪式,遭到追杀灭口,实是凄惨。”

获悉真相,并不能叫李纤凝稍感轻松,相反,她的心像压了一块巨石般踹不过气。此案比她想象的大。

“四年前你们遗尸于西市,四年后何故遗失东市?”

“当时遗尸西市并未掀起什么风浪,长安县没能深入调查,反而引起了吉和的警觉。这次我想换万年县试试看。”

“为什么偷棺盛尸?”

“这样噱头大一些,可引起百姓讨论,叫官府重视。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的私心,我总不愿就那么将尸体遗弃在大街上,盛敛在棺材里,我好受一些。”

“我懂了。”

沉默的当儿,别顿冲了进来,“快走,咄喝带人过来了。”

气氛霎时紧张,阿悉兰拿上羌笛,冲李纤凝道:“娘子,我们就此别过。不必费心寻我,脱险之后我会联系娘子。”

“何不一起走?”李纤凝说,“我们会保护你。”

“娘子不知歹人凶恶,只怕连累了你们。”别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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