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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第1页)

又过了两年,或许是三年,因为在塔希提岛时间过得太快,谁也不会准确地去计算,库特拉斯医生总算得到一个口信,说斯特里克兰德快要死了。爱塔拦下路上的一辆到帕皮提送邮件的马车,请求驾车人立即赶到医生家里,把消息带给他。但消息送到时,医生恰好出门了。他傍晚才得到口信,由于天色已晚,无法上路,他只好第二天一早启程。他先到塔拉瓦奥,下车后开始徒步,那是他最后一次一口气走七公里去爱塔的家。荒草几乎掩盖了原先那条小路,说明那里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走过了。路十分难行,有时他得小心翼翼地穿过河滩,有时又需要拨开茂密的布满荆棘的灌木丛。有好几次他为了躲开悬在头顶树枝上的马蜂窝,只好从岩石上爬过去。林子里寂寥无声。

最后他总算长舒一口气,来到那座没上过油漆的木房子跟前。那房子如今已肮脏破旧不堪,令人不忍直视。包围他的仍然是一片死寂。他走上露台,看到一个在阳光下玩耍的男孩,那孩子一见到他便掉头就跑。因为在孩子眼里,一切陌生人都是他们家的敌人。库特拉斯医生能感到孩子正藏身在一棵大树后面偷偷地打量他。房门大敞着,他喊了一声,没人应声。他走进去,敲了敲一个房间的门,还是没人应声。他扭开门把手走进去。一股恶臭迎面而来,叫他险些呕吐出来。他用手帕捂着鼻子,硬着头皮往里走。当时屋里很黑,他从阳光明亮的地方进来,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见。等他的眼睛能适应室内的光线了,他立马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好像突然来到一个奇幻的世界,朦胧之间,他仿佛看见一座庞大的原始森林,一些裸露着身体的人在树下徘徊。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他看到的是画在四面墙上的壁画。

“我的上帝[1],不会是太阳把我给晒昏了吧。”他小声嘀咕着。

一个人动弹了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到躺在地板上的正是爱塔,正在无声地哭泣。

“爱塔,”他叫道,“爱塔。”

她没有答话。屋内的腥臭味差点又叫他昏倒,他只好点燃一支方头雪茄。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端详着那些壁画,心中涌起控制不住的感情。他并不懂绘画,但墙上的画却令他心潮澎湃。四面墙,甚至包括地板和天花板,所有可以画画的地方都呈现着奇异的画面,通过精巧的构思展现出来,不仅壮观,而且神秘。库特拉斯医生不由得屏住呼吸。他被一种无法理解和分析的感情控制住了——又敬畏又欣喜,就像一个人目睹开天辟地时的场面一样。那些画给人以压迫感,在肉欲中包含着无限的激情。但同时它还有种恐怖感,叫人看了心惊胆战。这幅巨作的作者显然已探寻到大自然最深处的隐秘,得到了那美丽而可怕的秘密。他看到了凡人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画出那些原始而骇人的东西,可它们本不属于世俗人间。库特拉斯医生隐约想起了黑色魔法,那东西不仅美不胜收,也龌龊邪恶。

“上帝啊[2],这真是天才。”

他的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里的一张草垫床上。他走到那儿,看到一个残缺而可怕的令人不敢直视的东西,那就是斯特里克兰德,他已经死了。库特拉斯医生以超人的意志力,俯身查看那具吓人的尸骸。忽然,他被吓得惊跳起来,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因为他觉得身后出现了一个东西。他回头去看,原来是爱塔。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站起身,来到他身后,和他一起看着那具尸体。

“上帝呀,我的神经肯定已经损坏了,”他说,“你真是吓死我了。”

他又看了看尸体——那个曾经活得好好的人,现在却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他在哀伤和惊骇中向后退去。

“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瞎了啊。”

“是的,他的眼睛瞎了差不多一年了。”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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