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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3章 山歌砸在教师官的头上(第2页)

刘可民坐在自家门前新压出来的砖堆上,抬头向岭上飞嫂的坟头望去,那里正活跃着他小儿子的洁白身影。那是他小儿子穿着的洁白衬衫。他正在为飞嫂点樟香,扎坟头纸,放冲天礼花炮,与山南山北的遥相呼应,似是这些沉睡作古的人们一瞬间全然醒来,手舞足蹈,高歌狂欢,惊天动地地相互打着招呼……

今儿清明他刘可民用目光为飞嫂做清明,是因为他大儿子吃了皇粮,不再是泥脚子的人,所以他们两兄弟分了家,一家端铁饭碗,一家端泥饭碗。他刘可民是个泥脚子的,自然端泥饭碗,得跟他小儿子成一家。而兄弟俩按照“长男孝父次子孝母”之常规惯例,已作古的飞嫂自然归顺小儿子尽孝,他刘可民则要等到牛年马月归天后,才归口大儿子祭扫尽孝。这清明呀活人与死人相见的日子,既然小儿子都能从广东大老远地跑回来了,这孝心不让他去圆让谁去圆啊?所以今个清明,刘可民坐在自家刚压出来的崭新砖堆上,远远地用目光陪同小儿子为飞嫂扫墓,用虔诚的心求飞嫂祈福保佑……

又是新一年的清明降临人间。

去年清明,刘可民坐在门前刚压出来的崭新砖堆上,用目光投去陪同小儿子祭扫飞嫂后,第二天小儿子就奔赴广东砖厂捞金捞银去。是年九月,他辞去了砖厂工作,带着他所捞得的金银回到可可西里,在他大哥的统一领导下,推倒了飞嫂的旧房,请来工匠,挖基捣柱,砌砖起墙,建起了一栋钢筋砖混楼房。小儿子因为自已是农民工,不比他当教师的大哥有钱,所以分房时,占地一百五十平方米的三间楼房,他只占到一间,约五十平方米。虽说只得一间房,楼下楼上也有一百平方米的建筑面积,他父子俩居住,已绰绰有余了。

建好房后,小儿子还要外出捞金捞银,打拼自己的江山。这年代,可可西里的人已不再闲得住手脚。用老人的瞎恶话说是“要想温饱自耕种,要想骚自梳妆”。这老话说得不错,很多早年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都拿回了钱,建起洋房楼阁,娶来了可可西里外面最漂亮的媳妇儿……

小儿子这一打拼去,刘可民就独守空房,自耕自饮。好在十几年前生产队土崩瓦解时,他分得的生产资料是一小头母牛。小母牛经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现在存留下来的,仍然是一头传宗接代的小母牛。他不与小母牛相依为命,但他与小母牛相依而活。六十不差好几了,他要养出一栏牛,然后,分给他的儿孙们,不论泥脚子还是金脚子,都给。

又是新的清明节,因为小儿子不在,刘可民只能早早地去扫了飞嫂。

这个清明南哥不像往常那样贪杯,他举起那个酒壶,朝飞嫂坟地洒了一圈酒后,说:“飞啊,今儿没空陪你喝了,得去牧牛,你自己喝吧!”

南哥说罢,挥起柴刀离去。南哥一路下岗一路割,回到家时,一担去牛草也跟着来……

还是到了新的清明,刘可民一大早就上山去。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他不高唱那“我去扫妻茔”的山歌了。今个儿,“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儿子不行孝,我自扫妻茔”的山歌声,早早地陪伴他在飞嫂的坟前忙碌着。有点凄凉的山歌声春寒料峭般地从飞嫂的坟山上飘过上空,投落到可可西里人们的心坎上,人们的心头也起了一层乍暖还寒的鸡皮疙瘩:“这当教书官的儿子!”

刘可民给爱嫂挂坟头纸摆上供品后,拿出他的送酒佳肴――黄豆焖腊鼠,慢慢地与飞嫂对饮起来。

刘可民边喝边告诉飞嫂:“这两年有个怪事,村里没人闹饥荒了。可这几个队长还是一户一户报饥荒,然后在四五六月份荒月时像过去那样购统销粮。各家各户已不缺这个粮了,没有去购买,队长就收回粮证,统一到村委去报告说,这些村民太困难了,手中贫困得实在拿不出钱来买购销粮糊口过日,眼看快饿死了。村委就大印一盖,由政府救济,钱跟粮走。于是队长全家人到粮所去运粮,拉到大街转手便倒卖。哎……”

刘可民长叹一声,仰头朝天吹了一口气。刘可民这仰天吹气的动作,有好些年他已经没有做了,今个清明,他又突然做起了这个动作。

“你这个大儿子的真没孝!你见他来扫过你吗?当个教书官了就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刘可民第一次在飞嫂面前埋怨起这个当了教书官的大儿子来。

刘可民如此诉说大儿子的不是时,放了早学的学生们鱼贯地过岭穿村而来。这几年,学生们不像十几年前那样,放学后就一窝蜂地往家跑,冲向锅底下找饭赶走饿鬼,这年月营养过剩,孩子们走路慢腾腾的,除了几个打闹的东奔西跑外。

见到学生放了早学,刘可民也不再恋酒,毕竟家里还有牲口等着他。他起身朝飞嫂鞠了一个躬,说:“飞啊,家里还有一头怀犊子的种牛和三只山羊,山羊是开年后小儿子去广东打工前刚买来的,他说现在很多山地都丢荒了,草长林茂,适宜养殖,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所以养了几只羊,我就没时间陪你了,我得给牛羊牧草去。你啊,主要任务事保佑小儿子找个好姑娘成个家,他虽然不是你地亲儿子,但他毕竟是黄学庆的种,黄学庆也是你曾经的深爱!”

刘可民抓起柴刀,从岭上一直往岭下猎草去……

1995年的清明,刘可民决定整个下午都要与爱嫂待在一起。于是,他一大早起来就去打牛草。打了一担牛草回来喂了五头母子牛后,他又去砍了一担羊草。给牛羊备好了草料,那些放早学的孩子们这才开始过岭穿村,姗姗来迟。

今个清明刘可民不再给自已炒那碟黄豆焖腊鼠的送酒佳肴。他想,自已辛苦了一辈子,大儿子当了教学官后,理应让他过些好日子,却不成想,他依然还像从前那样让他自耕自食,有了官气的儿子,他却没沾一点清福。如今清明节,人家的儿子山前山后礼花炮竹惊天动地地轰响,祭扫着他们的祖宗,而自己的祖坟却冷清得连个鸟都不来拉屎。这么多年了,自已啃着老鼠肉去扫自已的妻子,带去供奉妻子的鸡猪鱼肉,在妻茔前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全拿回来给儿孙们享用。唉,想想这些,心寒啊!今个清明就不吃老鼠肉了吧,杀只鸡去,犒劳犒劳亡妻,也犒劳犒劳一下自已,这么老了,也该懂得对自已好点啦,能吃的时候多吃一些,说不定哪天两脚一蹬追妻去了,还指定不上这些儿子儿孙拿口热气朝你坟墓方向吹一吹呢!

刘可民边想着这些,边让一只两斤多的项鸡,在刀锅瓢盆里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火麻辣鸡。他在背篓里仔细地安放好了这只火麻辣鸡,就背着上山去。

山道上忽然飘起了“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儿孙不行孝,我去扫妻茔”的山歌声。

众人环声而见,高歌着拐上山道去的刘可民和他那教学官的大儿子也匆匆地出村赶路。

他大儿子听到那山歌声后,着着急忙慌地举起手提包遮住了朝山上的那边脸,往学校方向低头跑去……

火麻鸡是飞嫂的拿手好戏,她这一生就会做这道菜。

那是她小时候在娘家时,娘家人种地时总是喜欢在给玉米苗培土时,撒一些火麻种到山地里去。等七八月玉米掰棒时,火麻也已高过人头,不用料理也自会长出满树的火麻仔。娘家人就拿火麻仔炒出火麻油,用来煮菜。而火麻仔油还能佐料出许多好吃,包括火麻辣鸡。

火麻辣鸡是刘可民从飞嫂那里学到的,飞嫂走后他再也没有吃到了。他做火麻辣鸡去会飞嫂,是有他的特殊意义的。那是纪念和庆祝他与飞嫂这么多年来的人鬼情未了!

在飞嫂的坟上,刘可民献上了一份厚礼——火麻辣鸡。

刘可民虔诚地给飞嫂奠酒。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刘可民认为飞嫂该是尽享了火麻辣鸡之后,他才开始手撕火麻辣鸡,一杯一杯地喝起来……

是晚,大儿子放学回家,过岭穿村时,那醉醺醺的山歌声再次从山岗上摇晃下来,不偏不斜地砸在他的脸上:

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儿孙不行孝,我去扫妻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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