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看到陈老婆子尸体的第一眼,无论昨晚对桂花嫂的倾诉有多么动容,此刻心头都是泛起一股凉意,只是不动声色,常人看不出来。
“怎么回事,桂花,你婆婆这是……”
“大强昨天吃了毒蘑菇没了,我婆婆也喝了些蘑菇汤,今天晕晕乎乎……她来上茅房,却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帮扶,我只能留在外面……等了好大一会儿没动静,我担心进去一看,发现婆婆栽进坑里,捞上来已经没气了。”桂花嫂哽咽难言,说得断断续续。
“应该是蘑菇汤的后劲儿,再加上,陈老婆子年纪大了,这才……”方孙氏猜测道。
“唉,陈老婆子就是犟,自己身体还不清楚?桂花要帮忙,也不让扶。”耿家嫂子也是道。
“肯定是大强的死,心里还怪着桂花呢!我说句公道话,大强的死,白家责任最大,陈老婆子自己责任也不小,最不干桂花的事!”
“哎,说谁呢?说谁呢?”
这人话还没说完,白家媳妇就炸毛了:“我家赔也赔了,村正也说了,事情都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你这还成心提起,是想干啥?”
……
“应该是意外,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看到……唉,桂花,节哀!”
乔村正沉默了一下,认可了桂花嫂的说法,给事情定性,说完,又看向下沟村的这户人家:“我们村的陈老婆子死在你家茅房,你们是个怎么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她别的地方不死,偏往我家茅坑里跳,我家还觉得晦气呢,没要你们赔都是好的!”这户人家的老婆子,也是个厉害的,冷着脸道。
();() 下沟村的村人,也跟着声援。
“我看这老太婆子,就是故意跳的,想讹人!”
“是啊,这老婆子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故意恶心人呢!”
“他们小和村受灾,这家说不准都没粮了,就快饿死了,故意借茅房跳进去,坑咱们村里人呢!”
……
小和村的人见对方混淆黑白、搬弄是非,怎么肯依?立刻群起而上,反唇相讥。
“拿一条人命讹伱们?你们村也这样讹我们一个看看?”
“就是,马上就到县城了,拿到救济粮了,我们再想不开,会做出这种事?”
“抛开这些不谈,陈老婆子死在这里,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么?”
……
不管小和村内部如何,对外还是齐心的,不然岂不是要被欺负死?这时代的村子就是这样,你家帮我,我帮你家,乃是一个大集体,联系紧密远非方临上辈子可比。
两村人互不相让,特别是那些大媳妇、老姑娘冲在前面,吵着吵着就往前涌,你方前进一步,我方前进一步,剑拔弩张,好似要大打出手。
方临都担心真打起来,下意识看向乔村正,发现对方却是淡定。
下一刻,两村的大媳妇、老姑娘,深吸一口气,同时开口,展开对骂。
“#%¥@¥!”
“&*%¥@*!”
一时间,唾沫星子飞溅,好如无数个大喇叭齐鸣,又如年节时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方临只感觉耳朵嗡鸣,脑袋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忽然沉默了。
‘果然,高端的对决往往以最朴素的方式展开。’方临感觉自己今天,再次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更令他意外的是,方孙氏冲在前面,看样子还是小和村骂阵的领军人物之一。
骂阵持续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比嗓门、比气势,两村旗鼓相当,停下后,那些大媳妇、老姑娘一个个气喘吁吁,好似做了一场剧烈运动。
方孙氏骂阵回来,还挺骄傲,得意洋洋:“若不是这两天没吃饱,可就不是平手了,便宜他们了。”
“是啊!”
方临印象中的实诚人耿家嫂子,也是眉飞色舞:“就咱们村,往年去抢水,骂阵从来没输过。”
这边的风俗,村与村之间,许多时候还真是骂阵决定结果——若是械斗,一旦死人,官府干预,两村都要扒下一层皮,这是双输的结局,故而,慢慢就衍化出了这般‘文斗’的风俗。
方临也想起来了,他之所以对此印象不深,那是因为小和村从没被欺负上门过,都是乔村正带着老娘们、大媳妇,杀上别村主动开启骂战的。
骂阵平手,下沟村的村正也姗姗出列,和乔村正叫上桂花嫂、这户主人家,进屋协商赔偿——就如小兵对阵后,大将捉对。
形势已然明朗,对方肯定要赔,只是多少的问题。
毕竟,小和村一个村这么多人,又不是落单户,说欺负就能欺负了的;再者,小和村确实是死人了,死者为大,对方不占道理;还有就是,若下沟村真一毛不拔,让官府出面,那势必出更多血,还不如私了。
不一会儿,桂花嫂出来对村人道谢,看来是达成了和解,至于具体赔偿,就不为外人知道了。
陈老婆子埋了后,小和村继续启程,这次途中,其他人家对老陈家仅剩的桂花嫂母女,如避蛇蝎,离得远远的。
之前村人齐心帮老陈家讨公道是真的,此刻疏远也是真的,老陈家接连出事,让村里人都感觉挺邪乎,下意识远离。
哪怕自己不怕,也担心家人啊!
这对桂花嫂母女倒没什么影响,反而那些以前欺负、占便宜的人家远离了,让她们清省了。
就这么继续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