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堂前是秦时月喜欢的。
当中一张八仙桌,桌后一张长长的木搁几,搁几上方是一幅盛装的老人图,据说是秦家的“阿太”,也就是祖宗。
他两三岁时在庙下,就经常坐在搁几前的八仙桌上。
妈妈将他居中放着,说免得掉下去,自己则忙里忙外地做家务。
听说有一次,时月就掉下去了,可竟然一点事情都没有。
还有一次,是移家百花谷后,他在楼上帮爸爸布置桌子时,踏了空脚,一个倒栽葱从楼板上摔了下去。
先是摔落在楼梯,再是摔落在一楼的地上。
可除了头晕了一下,依然没事。
两次摔落没事情,时月想自己是有神灵或祖宗保佑的,轻易死不了的。
他想,既然能够幸存下来,就得珍惜生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小时,他高高地坐在八仙桌上,妈妈就在他眼前忙碌着。
她经常会坐在古板铺就的天井里,一张竹椅里,膝前放一个巨大的木盆,盆沿斜搭着一块雕出木沟的搓衣板,用拎来的井水洗衣服,聚起一盆白白的肥皂沫……
将衣服晾到大门外墙架着的竹竿上以后,妈又抱过一大早从地里捋来的番薯藤,开始切猪草。
番薯藤切碎后,还得在锅里煮熟,然后储在厢房一侧的猪草缸里,踩紧,压上钵头大的鹅卵石。
每天喂猪时,搬开石头,用大勺子在缸里掏一勺猪草,再从相邻的另一口缸里挖一勺糠,与洗碗水搅匀了,拎去屋边上的猪栏屋里喂猪。
这个时候,小时月就会设法从八仙桌上挂下来,飞快地跟着妈妈跨过石户槛,顺着墙根来到关猪的小屋,看妈妈喂猪。
只见妈妈将桶里的猪食往石槽里一倒,那母猪或小猪就会几步抢到,头一搬一搬地吃得欢。
有时妈妈刚将门打开,猪就抢着将头伸进食槽里,猪食就倒不进去。
妈妈一边骂它们“抢丧”,一边用勺子打它们的脑袋。
等猪们避开时,妈“哗啦”一下将猪食倒进去。
由于猪重新抢过来时动作太快,有时倒进去的猪食就会淋在它们的脑袋和耳朵上,这又为妈妈和姐姐数落它们增加了新的理由。
但这时候再不能轻易打它们,因为一打,它们将头猛地一搬,它们脑袋上的糠粥就会飞扬起来,溅在喂猪人的脸上。
小时月人小,个子矮,猪们这么一闹,十之八九会中招,小脸蛋会被猪食溅成一张大花脸。
每逢那时,秦时月也不会很恼怒,而是同情地想,这些猪啊,也够可怜了,每次都要等到这么饿了,才有东西吃。
其实,幼小的秦时月哪里知道,那时,很多人跟猪一样饿啊——不对,甚至比猪还要饿。
猪总算有猪食可以吃,人却并非每顿都有人食吃。
那张坐了秦时月大半个童年的八仙桌还在,但秦时月再也不可能坐上去了。
要坐,也是坐在母亲的身边,一把矮竹椅子上,看母亲切底,一边与她拉着话。
切底是一种最传统的针线活哦,却也是最见功底的。
“底”是什么?
鞋底。千层布鞋的底。是用碎布通过糨糊沾在一起后晒制出来。
母亲右手一根几寸长的银针,上面连着“底线”,左手指上套一个铜制的顶针箍,用针将拇指厚的鞋底扎透,将针与线从鞋底的一面引到另一面,然后用牙齿咬着拉紧,直到将鞋底的线扎得比马蜂窝还要细密,然后缝上鞋帮,塞上木楦头,一双上好的千层底布鞋就诞生了。
可光是切底,就要好多天。一针一针地扎,一口一口地咬,一下一下地拉……
时月小时试过这种底线,是用苎麻皮浸水后,取其纤维搓成的,非常坚韧,用牙齿都咬不断。
母亲与他谈话时,不时将针头在头上擦一下。
头是油性的,擦一下,针就光滑些,容易从厚厚的鞋底扎过去。
过一会,母亲放下鞋底,去烧晚饭,是他最爱吃的糊麦裹哦。
旧檀《归故园》诗:
梁上燕叽叽,
堂前曾绕膝。
长亭伤游子,
满目草离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