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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第1页)

临近暑假,冯大年来到上海。

在“不晚”安顿下来。最靠里那间,面积小,邻近厨房,通风也不好。冯晓琴有自己的打算,小房间可以单住,弄个大的宽敞的,反倒不好操作了。旁人看着也扎眼。再说他初来乍到,是打工又不是度假,小男生吃些苦也没啥。上坡路要靠自己走出来。“姐姐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十来个人住一间,连走路都要踮着脚。不是也过来了?”冯晓琴叮嘱他,“刮西南风不要开窗,油烟味会飘进来。”他苦着脸:“为啥不能住你家?老奶奶不是没了嘛,二姐一个人住。”冯晓琴道:“男女有别。你小个五岁,还能跟她挤一挤。”他道:“你们俩睡一间,我跟我外甥住。”冯晓琴忍住笑:“好啊,你来吧,他睡觉喜欢踢被子,一晚上起码给他盖三次,还有喝水和撒尿,统统交给你了。”

冯晓琴带他去见顾士宏。“叫人。”脖子后推了一把。他憨憨地叫了声:“伯伯。”顾士宏打量他,对冯晓琴道:“一看就是你弟弟,活脱是像。”拿了一只红包出来,“见面礼总归要的——”冯晓琴又推一下冯大年,“快谢谢伯伯。”他依言道:“谢谢伯伯。”也不敢看人,目光四下里游移。顾士宏微笑着,心想,这孩子比他两个姐姐要老实。

小老虎白天没提,晚上问冯晓琴:“妈妈,小舅舅在上海待多久?”冯晓琴

回答:“不知道,也许一直待下去吧。”小老虎问:“他不上学吗?”冯晓琴随口道:“他不喜欢上学。”小老虎沉吟着,随即扯冯晓琴的衣袖,“——我也不喜欢上学。”冯晓琴一怔,“他不是读书的料。你比他聪明。”小老虎谦虚道:“我其实也很笨。”冯晓琴停顿一下,点头,“好呀,等小学毕业你就去安徽吧。小舅舅来上海,你去安徽。一个小学毕业,一个初中毕业。交叉换位。都离爹妈远远的,省得看了窝火。”倏地,提高音量,“——还不快去洗屁股?”小老虎看妈妈一眼,识相地打住:“哦。”

冯晓琴开始为冯大年规划。个人意愿是首要的。她问他,喜欢做什么。冯大年想了一圈,还是茫然。先民主后集中,冯晓琴便替他拿主意:“当厨师怎么样?上海饭店那么多,不怕找不到工作。”冯大年说“好”,又有些抖豁,“就怕我学不好。”冯晓琴道:“好不好,试了才知道。”加上一句,“你别学你姐夫,硬气一点,要做就好好做,男人要拿出点骨气来。他好歹还是上海人,再不济底子摆在那里,还能找个我这样的外来妹。你有什么?将来找个非洲老婆,两口子一起捡垃圾吗?现在连捡垃圾都要掌握技术了,知道分类是怎么回事,否则在湿垃圾里捡易拉罐,捡得眼睛瞎掉也挣不了几个钱。”冯大年听得滑

稽,咧开嘴,瞥见姐姐一脸严肃,立即低下头,“——我知道了。”

附近报了个烹饪班。与阿姨妈妈们挤在一起上课。冯大年上了两天便叫苦:“那种是专给老年人开的——”冯晓琴顶回去:“小年轻都在正规学校里上课呢,语数外,你去不去?”冯大年哭丧着脸说:“我学了这个,将来结婚,做饭肯定都是我的事。”冯晓琴倒好笑了:“那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专教人享福的课程,要是有,就帮你报一个。”

冯大年的个性,有些像顾磊。让人既放心又不放心。有句话,再怎样,冯晓琴还是要交代:“——那么多人来上海,想的都是能过上好日子。否则也不来了。可事实上呢,失望的总比满意的要多得多。这是大实话。你努力归努力,心态也要摆正。再怎样,有些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不能被人伤,也不要去伤人。这是底线。否则就乱套了。那些什么‘身不由己’‘在所难免’的话,我听都不要听。路是自己走的。你去听杀人犯临死前忏悔,苦水也是一汪一汪。道理不是那样讲的。世界是不公平,可再不公平,有些原则也要遵守。姐姐是过来人,这些话你记在心里。”

他哦了一声。冯晓琴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并未完全听进去。或者说是没有足够重视。就像还没学会走路,倒先教他跑步动作。其实是忒早了些。冯晓琴面

上对着他,话却是说给冯茜茜听。茜茜就在边上。姐弟仨下馆子,吃川菜。毛血旺还有沸腾鱼片,冯大年喜欢。敬酒、送礼物、说鼓励的话。仪式感不能少。冯茜茜给他买了个华为手机,“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姐也送了我一个手机。这叫革命传承。有问题找大姐,大姐比较牛;想骂人找二姐,二姐脾气好,怎么骂也不会生气。大姐是我们的榜样,不被人伤,也不伤人。这是境界。二姐说的话,你可听可不听,大姐说的话,一字一句你都要记着。能背下来最好。”

冯大年朝她们看去。察觉两人的异样。

“你们吵架了?”他问。

“没有。”冯茜茜一笑,“大姐是我的偶像。精神领袖。”

冯晓琴又说起相亲的事:“建议你试试,有一个还是不错的。吃顿饭,随便聊聊,反正也不用你买单,没损失。”

“时间就是金钱。”冯茜茜还是笑。

“一小时多少钱,我补给你。外面行情一小时35块,我给你凑个整数,40块。”

“那是钟点工的价格。姐你忒小看我。”

“好,那就先不付。等你结婚,封个大红包。”

回去的路上,冯大年走在后面,看两个姐姐并排在前面。大姐这些年胖了点,原先是太瘦了,也到了该长肉的年纪了。二姐还是竹竿似的,个子高,穿衣服好看,但肩膀那里太削了些,撑不起来。上次姐弟仨这么聚在一起,好

像还是很久前的事。冯大年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激动、兴奋,那是来之前的感觉。真到了上海,出口处看到大姐挥舞手臂,笑容堆在脸上,那瞬竟有些往后缩,想回家了。心里没底。地铁里空调也是冷得过了头,吹得汗毛倒竖,第二天便嗓子疼。这座城市给的下马威。顾士宏的红包,整整一千块。也让他咂舌。电梯里小孩都贴着大人,光眼睛看,不说也不闹。遛狗时还给狗戴口罩。进出小区都刷卡,一个个排队——总觉得哪里跟不上节奏。另一个天地。出门时,爹妈叮嘱他,听姐姐的话。他调皮了一下,“听大姐的还是二姐的?”他妈妈是老实人,“大姐出来时间长,听她的。”又道,“别给姐姐惹麻烦。”行李是自己打包的,制手办的工具藏在夹层,剪钳、笔刀、手钻、喷刀和气泵,拿透明胶固定住,上面再放几张报纸,外面看不出。他爸妈不许他弄这个。倒也说不上不好。老一辈的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凡是敌人拥护的统统反对,敌人反对的统统拥护。冯大年被抓到过一两回,在被窝里拿黏土做女人大腿,捏出腿部曲线,大腿、小腿,再弄出五根脚趾。旁边还有脑袋和胸部。其实跟色情沾不上边,日本动漫《女皇之刃》里的千变刺客梅罗娜,常见的手办人物。老两口吓坏了,耳朵一揪,连人带东西拖出去

。但到底管不了一天24小时。读书是早没心思了,一大半精力扑在这上头。自己喜欢,顺便赚点零花钱。做手办也有固定圈子,朋友把他介绍给上海一家手办专门店,定期有人过来收,他也不在意数目,钞票到手便往小抽屉里一锁,别的花销不多,主要是买材料。初时只是最简单的,后来宽绰些,花样也多了,进口的树脂土、模型砂纸、金牌剪、刻线针、圆轨刀……连3M的防毒面具也弄了一套,上色用。

冯晓琴给他留了五百块钱,“加上伯伯给的红包,够你应急了。”他哦的一声。“不晚”那些人,冯晓琴都关照过了,小孩子,不用跟他客气,该怎样就怎样。冯大年也得了嘱咐,见人就是“阿姨叔叔”,多干活,少说话。跟着三千金父亲做些杂事,搬搬弄弄,偶尔再跑个腿什么的,也不用技术含量,学徒工最适合。烹饪班是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其余时间俱是空当。周日休息。他渐渐适应了上海的日子,原来也是按部就班,跟老家没什么差别。那时三天两头旷课,现在旷课是不用了,坐最后一排,老师也不盯紧,任你玩手机还是睡觉,都不管。这三个上午,等于也是休息。

一日,从烹饪班出来,拐进万紫园大门,斜眼望去,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风车模型。是用竹条编成,每片叶瓣大小均

等,做工精巧,着色清淡,朴素中透着雅致。冯大年对这些东西格外留意,忍不住便上前,拿起来看。老头惊了一下,“你做啥?”他盯着看,并不回答。老头瞥见他神情,“你喜欢这个?”不待他回答,“——喜欢就送给你。”冯大年闻言,二话不说捧在手里,走出两步,回头说了声“谢谢”。老头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反正我留着也是扔。”

一老一少便这样认识了。每天差不多时间,到中心绿地碰头,冯大年把自己做的手办拿过来,塑料袋一抖,手执长枪的艾丽夏、臂上挂蛇的蛇叔、头戴草帽的路飞、额生月印的杀生丸……老头看得惊讶无比,“乌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呀?”冯大年一一解释。老头听天书似的神情,摇头,“现在的小孩,都喜欢这种乌七八糟的。”他连用了两个“乌七八糟”,冯大年也不在意,反觉得这老头挺有意思,“那你呢,喜欢什么?”老头停顿一下,告诉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隋唐演义》,十八条好汉排座次,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还有《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哪个妖怪什么来历,谁降服的,可以倒过来背。”冯大年点头道:“我知道,就是《七龙珠》,讲孙悟空的。”老头没听过《七龙珠》,疑疑惑惑:“这倒是不晓得——”说话间,拿几根篾竹爿,手指翻

动,变戏法似的,顿时就编了个齐天大圣的脸,头上两根翎羽,威风凛凛。又问冯大年:“你属什么?”冯大年回答:“羊。”他三下两下,又编了一只绵羊,不过巴掌大小,身体浑圆,憨态可掬。冯大年看得呆了,“老——嗯,大爷,你真厉害。”发自内心地佩服。老头被这声赞美弄得有些蒙,那瞬想起自己几十年逝去的大半人生,乏善可陈。年轻时痴迷得倒了霉,此刻却被陌生人夸“厉害”,也不知是什么感觉。老娘追悼会上,悼词里说“她是个勤劳质朴的人,为了这个家,一生辛劳”,那瞬他想,将来他到那时,不知悼词会说些什么。人生的扼要,并作三言两语,本就不易。纯粹拿好话充数,那也没意思。他忽想到——“他是个有点小聪明却无用至极的人,运气也差,介于可回收垃圾和有毒垃圾之间”,竟是贴切。但悼词又没有先作好让后人照读的道理。他苦笑,抬头瞥见这青年一脸愕然,应该是看他表情丰富,演独角戏似的。叹口气,把那只羊放在青年手心里。也不知说什么好。嘴巴动了动,憋出一句:“——我也属羊。”

“属羊的人苦命。”顾士海常说这句。家里老婆属猪,儿子属鼠,都是有福气的属相。属羊的男人还好些,据说女人命更苦。顾士海一个插队的女同学,退休后回沪,先是老公生慢性病,长

年服侍,前不久她自己查出癌症,竟是走在了老公前面。也是属羊。早几年老同学聚会,顾士海带着苏望娣参加,这女同学年轻时是个美人,虽说老了,但还存些风韵。那次大家都留了电话,还加了微信。后来不知怎的,她竟三天两头给顾士海打电话,也没正事,一聊就是半小时。苏望娣要求丈夫开免提,旁边听着。女同学其实并不健谈,絮絮叨叨,每次都在快结束时又扯开一个话题,前后并无联系,突兀得很。竟似舍不得挂断。几次过后,苏望娣便不许丈夫接她电话,“这女人不正常——”顾士海其实也不乐意打这电话,一是老婆盯着,两头都要顾及,别扭得很,二来这女同学讲话着实也是无趣,每次必说“还是你好啊,有房子,老婆蛮好,儿子也蛮好”,他道“我有啥好,最命苦就是我了”,她便道“属羊是命苦呀,男人还不要紧,女人真正是命苦”。她应该是希望顾士海问下去,诸如“你怎么命苦了,讲讲看”之类。但顾士海总是停下不说。旁边苏望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后来女同学没了,消息传来,顾士海便有些懊悔,该给这女人机会倒苦水的。她多半存些那意思,他能听出来。如果不开免提,你一言我一句,或许便是另一番情形。顾士海倒也不为这茬,但若说完全不是,好像也忒虚伪。跟肉体关系那层

其实不大搭界。日子过得憋屈,有人电话里陪着聊天,七缠八绕,便是内容再乏味,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儿子那辈还能谈理想,就算是肥皂泡,眼前飘啊飘的,好歹是个盼头。他有什么,连个冒泡的机会也没有。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女同学与他的那段,连个戏的开场也谈不上,锣鼓敲半天,演员拉肚子出不来。台词功架烂死在茅坑里。

顾昕最近不太对劲。顾士海平常与儿子交流不多,但眼神扫过,好或不好,到底是父子,能察觉几分。嘴上是不说的。“顾家男人的传统,死样活气,反过来要女人哄。”苏望娣常这么说。他与苏望娣这辈子,是冰火两重天,家里的氛围,要么是冷到冰,要么就是吵到发烫。中和互补那些,是不相干的。儿子儿媳那一对,也是别扭。顾士海站在男人的角度,自是能看出顾昕不爱葛玥。夫妻间的事,管不了也帮不了。晚饭后,顾昕一个人下楼散步,顾士海稍等片刻,也下去。前后脚,隔着二三十米,也不叫他。各自走着。绕步行道一圈,顾昕忽停下,转过身。顾士海一个措手不及,急刹车,上身朝前冲去。

“爸,搞什么?”顾昕皱眉。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顾士海停了停,问他,“——你是不是打算离婚?”

顾昕吃了一惊:“谁说的——”

“你和葛玥的脸色都那样,谁又看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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