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月上西楼,“杯莫停”的阶梯间忙着上菜上酒的伙计正灵活地穿梭其中,放着各色佳肴陈酿的托盘被他们高高举过头顶,任身形如何急促,愣是没让盘子里的汤汁洒出半点。
海碗大的酒杯被人干了个空,重重地落回桌面。
很快又迅满上,溅得周边皆是水渍。
对面的人问:“这坛没了,你那儿还有吗?”
付临野一边捧起脚下的酒坛子给他开封,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大哥,悠着点……明日还要上值呢。”
只见他抹了把唇边的水渍,对着虚里放狠话,“我隋策这辈子要再帮她的忙,隋字倒过来写,我姓狗!”
“不至于,不至于。”付临野赶紧替他斟好一大碗,适如其分地劝道,“不过是几个外人而已,不值当你们俩闹得这么僵。”
“是——鄙人孤陋寡闻,不了解她们这些娘娘公主们的习惯。”
他语气带着一点冷嘲,“我倒也并非什么大圣人,有将天下一视同仁的胸怀,只是拿仆婢出气这种事,我不屑,也不齿。”
“是是是。”对方从谏如流地将海碗推过去,“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女人家嘛,对不对。”
“不。”隋策摆摆手,半挑起眉,“你根本不了解宇文笙这个人,她实在太懂得怎么戳人的痛处了。话不用多,两三句,字字都能精准地剜在要害上。
“也就是她生在锦衣玉食的富贵窝里,若长于民间,就这个性子,你看她能不能活过十八。”
这言词听着就有几分危险了。
“厉害厉害……”付临野先是打着马虎眼认同,“大嫂这绝技果真令人叹服,那……”
他战战兢兢地窥着羽林将军的表情,“你,没动手吧?”
隋策的眼风扫过去,隐有愠意,“你觉得呢?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他笑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
怕你一怒之下送全家一份满门抄斩的新年大礼。
“担心我?是担心我对她不敬,惹麻烦上身吧?什么驸马都尉,羽林卫大将军,都指挥使……看人脸色换来的。
“是我想尚公主的吗?我不尚主难道就不配拿四品官衔了吗?”
付临野觉出他情绪有异,正在闯大祸的边缘徘徊,于是赶紧竖着指头嘘,环顾左右,提醒说:“哥,小点儿声!”
隋策浑不在乎,“当年我放弃会试选择行伍时,如果知道功成名就换来的会是这个结果。我还不如去科考!”
言至于此,商音那句话陡然就响在了耳边。
——你知道驸马的“驸”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胸口一闷,不禁又往嘴里猛灌了一碗。
本来以为她也没这么糟。
偶尔使点性子,脾气,他听习惯了就当耳旁风,不是不能忍。
至少本性纯良。
现在看来,真是自己高看她了。
“宇文笙就是宇文笙,所以我从前讨厌她不是没理由的。”
隋策振振有词地断言,“她是真没有一处招人喜欢的地方!”“这皇帝女婿,谁爱当谁当,小爷还不伺候了!”
皇家的家事,付临野不敢插手,只能道:“别急着说气话,想想之后怎么办,你现在出来了,公主那边儿呢?”
“她?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还能怎么样?”说完一推桌子,站身而起,就给付御史安排得明明白白,“今天我不回去了,借你家让我睡一晚。”
富贵坊,萧萧寒月下的重华公主府里。
商音站在窗边,探头往疏影横斜的院外瞧了好久。
时近子夜,冷风裹挟着幽玄的霜雪,她乍然受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关上吧殿下。”今秋合拢两扇槛窗,给她紧了紧衣袍,“外面凉意重,当心进了寒气。”
商音心不在焉地垂应了一声,刚回到拔步床边坐下,抬眼瞥见隋策常睡的小榻上,毯子还掉了半截在地,她忙又跳下去,上前给他牵好,将边边角角都抚平,还要理清褶皱,待收拾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慢吞吞地走回床。
卧房的灯已熄,屋中只剩昏暗不定的一盏,照着浑浊的两片人影。
今秋把周遭的纱帐放了下来,正要转身离开,商音好似想到什么,蓦地拉住她,问说:“外,外间留门了吗?”
大宫女回说“留了”,继而拍拍她的手背安慰:“殿下放心,驸马若是回来,庖厨里还温着热食,不会饿着。”
商音讷讷地点头,迟疑且缓慢地松开手,心事重重地躺下。
然而才挨着软枕,却又起身了,“诶。”
她从纱帐的缝隙里钻出一颗脑袋,“如果他回来,你就同他说我已经熟睡了。”
今秋依言答应:“是。”
守夜的最后一盏灯被挪到了珠帘后,隔着帐幔晕出模糊不清的颜色。
商音看向高处的床顶出神,辗转了无睡意,却一直悄悄留心着院中的动静,总感觉能听见熟悉的开门声。
可惜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人打扰她的“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