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籍本欲为二人斟酒,倾身之时,手却突然一抖,酒壶重重地磕在桌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失力的手,下意?识便对杨宏说了抱歉,而?后便要去执壶,可是?僵硬的手却根本不受控制。
他整个身体毫无支撑地倒向一边,将整个酒壶拂下桌案,他亦失力地向地上坠去。
杨宏起身扶了一把,将他揽进自己怀里。
“父亲……”
杨籍有些无措地唤他,一张口,立刻便有鲜血喷了出来,一时溅得满身满脸,连杨宏的脸上,都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几点血迹。
杨籍眼中分明是?有些迟来的害怕了,泪意?也涌了上来,口中不住唤着“父亲”。
但杨宏只是?抱住了他。
杨宏没?有叫人前来,只是?将他揽着,低头用慈爱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道?:“七郎,不怕,快了。”
可杨籍脸上的恐惧、不解还有痛苦交杂的表情,终究还是?看得杨宏不忍了。他终归还是?错开了目光,只轻轻拍着杨籍的脸,不住道?:“好?孩子,快了……”
这一杯酒,很快的。
好?孩子,不要怕。
光秃秃的枝头被风带落三分薄雪,杨宏感到?自己怀中的孩子渐渐不再动弹。
他一双老眼中的泪,终究还是?缓缓落了下来。那沉闷而?悲凉的嚎啕,低低地在院中盘桓不去。
他杨宏一生有三子二女,儿子个个优秀能干,女儿尽是?聪慧有才。可惜啊,幼女早年夭折,长?女出嫁后即难产身亡,一个也没?能留在身边,就只剩下了这三个儿子。
他用心地教养着这三个儿子。长?子果然成为了上京世家人人称羡的郎君,满京的长?子继承人,在同样?的年纪里,没?有一个能比杨策更加优秀,没?有一个比他在朝中站得更高。
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留给了这个长?子,等?待着他将杨家推向更高的位置,等?着他完成自己未完的宏愿。
但就在不久之前,这个读过太多书、明得天下理的孩子,终究还是?被杨家压垮。他的道?不与道?同,理想与现实?也相差太远。
与其说他是?自己接受不了,最终选择了死亡,不如说,是?他这个父亲,教了他太多理,才逼他追寻了正确的理,才逼他走向了死亡。
他还有一个小儿子。
这个小儿子,锋芒更甚,聪慧更甚,走着家族与前辈们铺好?的路,本来可以与收成的长?子相辅相成,一路走到?更高的位置。
但这个儿子也被他毁了。
他在祠堂打断了棍棒,打断了幼子的腿骨,打断了他半生的心意?与理想,也打断了他的昭昭前路。
从此后,他与幼子的半生,便成了一程徒劳无功的较劲。他要逼他认错,逼他回头,逼他回到?正确的路上,却只能逼得他越走越远。
于是?,他就只剩下了杨籍。
这个儿子不够出挑,但却足够乖巧,只有他从小就听话地守在父母身边,像一只怯懦的雏鸟,不向外飞,只肯留在父母温暖的羽翼。
所以所有脱离了严格话语的甜溺爱意?,都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杨籍的头上。
杨宏有最寄予期望的儿子,有最盼望成才的儿子,却只有一个作为父亲最心爱的儿子,那就是?杨籍。
而?现在,这个最爱的儿子,就躺在他的怀里。
杨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痛意?,那个最可爱的小女儿夭折的那天,也是?一个这样?的深冬,他抱着小小的一个女儿,拿自己的大氅裹住她,也没?能让她冰冷的体温重新?变得温热。
当初的痛已经去得太久了,他几乎都要忘了,没?想到?二十年以后,他又要这样?再重新?感受一遍。
只是?这一次,是?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杨宏非常清楚杨家没?有以后了。他的小儿子铁了心地要追求真相,哪怕把整个杨家拉下水也在所不惜。他从前管不住杨简,如今自然也管不住他。
杨简早已走到?了太远的地方,杨宏叫不回他,救不回杨家,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这一件。
他要把自己最爱的孩子送走。
杨籍虽懦弱,却绝对不肯丢下自己的家人,将来杨家人难逃一死,他必然愿意?与家人同赴死局。
可到?了那时候,他难道?要叫自己家已经嫁出去的那几个女孩,来为家人收尸捡头,来为戴罪的家人送葬埋土吗?
他亲眼造成谢家的一切,总不能再叫自家的孩子,再走上这么一条路。
杨宏泪流满面,蹒跚地抱着冰冷的杨籍,想要站起,却再也无力站起。他踉跄一步,抱着自己的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冰天雪地。
第102章
谢惜在那个僻静的小院子里看过了几回冬雪,才等到有内监前来,请她?前去相见太子。
她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整理?了衣衫,跟随内监一道?,走出院子。
这并不是谢惜头一回见太子。
当日她随宋既明回到上京之时,宋既明坚持她?是此案关键,没有让任何人带走她?,而是直接入宫向今上请命,之后?谢惜便直接被太子手下的人带到了东宫去。
当时,她?没见到今上,但却直接面见了太子。
太子虽一派由?内而生的威严之色,大?抵因为谢家有冤的说法一时横行,所以面对她?时态度尚算得温和。
待简单问过她?情况,又收下了谢惜呈交的证据,便让内监带她?安置,而后?安排了手下处理?此事的官员,继续与她?对接。
至今日,是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