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曲亭先生啦,著作堂主人啦,净吹牛,其实马琴写的都是人家故事的翻版。别的不说,《八犬传》不就简直是模仿《水浒传》的吗!当然,不去探究的话,情节倒还有趣儿,敢情他根据的是中国小说嘛。单是把它读一遍就不简单哪。这还不算,却又抄袭起京传#pageNote#23的作品来了,简直让人目瞪口呆,气都没法生了。”
马琴老眼昏花地对这个诋毁他的人盯着看。给热气遮得看不清楚,却像是原先待在他们旁边的那个绾着小银杏髻的对眼儿。这么说来,一定是因为刚才平吉称赞了《八犬传》,惹得他一肚子火,故意拿马琴来撒气。
“首先,马琴写的玩意儿全是耍笔杆儿,肚皮里什么货也没有。仅仅是把‘四书’‘五经’讲解一通,活像是个教私塾的老学究。因此他又不
谙世事。从他光是写从前的事儿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写不出现实生活中的阿染久松#pageNote#24,所以才写了《松染情史秋七草》#pageNote#25。要是借马琴大人的口气来说嘛,这样做是其乐无穷的。”
倘若一方怀着优越感,就不可能产生憎恶的感情。对方的这番话虽然使马琴感到生气,奇怪的是他却恨不起那个人来。相反,他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轻蔑。他所以没这么做,大概毕竟是因为上了岁数,懂得克制之故。
“相形之下,一九#pageNote#26和三马可真了不起。他们笔下的人物写得多自然,真是栩栩如生啊。绝不是靠一点小技巧和半瓶醋的学问勉强凑成的,跟蓑笠轩隐者之流大大地不同。”
就马琴的经验而言,听人家贬低自己的作品,不但使他不愉快,而且也感到有很大的危险。这并不是由于承认人家贬得对,因而感到沮丧,而是由于认为人家贬得不对,因而以后的创作动机就会不纯了。由于动机不纯,可能屡屡写出畸形的作品。仅仅以迎合潮流为目的的作家又做别论,多少有气魄的作家,反倒容易陷入这样的危险。因此马琴至今尽量不去读对自己作品的那些指责。但另一方面却又禁不住想去读一读这样的批评。一半是因为受到这样的诱惑,他才在澡堂里听起小银杏髻的诽谤的。
他发觉了这一点,立即责怪自己太愚蠢,不该这么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他
不再听小银杏髻那尖细嗓门儿了,猛地迈出了石榴口。透过蒙蒙热气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空中浮现出沐浴着温煦的阳光的柿子。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静气地用净水冲身。
刚才那个人也许因为是对眼儿的关系,没有看到马琴已经迈出了石榴口,误以为他还在场呢,就在浴池里对他继续进行着猛烈抨击:“反正马琴是个冒牌货,好个日本的罗贯中!”
五
但是,马琴离开澡堂时,心情是郁闷的。对眼儿那番刻薄话,至少在这个范围内确实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他边在秋高气爽的江户市街上走着,边审慎地琢磨和掂量着在澡堂里听到的苛刻批评。他当即证明了这一事实:不论从哪一点来考虑,那都是不值一顾的谬论。然而他的情绪一旦被扰乱了,似乎很不容易恢复平静。
他抬起忧郁的眼睛望望两旁的商店。店里的人们跟他的心情风马牛不相及地埋头于当天的营生。印着“各国名茶”字样的黄褐色布帘、标明“真正黄杨#pageNote#27”的梳子形黄色招牌、写着“轿子”的挂灯#pageNote#28、算命先生那印着“卜筮”二字的旗帜——这些东西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乱哄哄地从他眼前掠过去。
“我对这些批评并不以为然,可为什么竟弄得如此烦恼呢?”马琴继续想下去,“使我不痛快的首先是那个对眼儿对我怀着恶意。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原因何在,只要
是有人对我心怀恶意,就会使我不愉快。”
他这么想着,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说实在的,像他这样态度傲慢的人固然不多,对别人的恶意如此敏感的也少见。他当然老早就觉察到了这一事实:从行为上来看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其实起因于同一种神经作用。
“可是,另外还有使我不愉快的原因。那就是我被摆到和那个对眼儿对抗的地位上了。我一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才从来不跟人打赌。”
他琢磨到这里。从他那抿得紧紧的嘴唇这时忽然咧开这一点就看得出,当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时,心情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最后还有一桩,把我放到这样一个处境的竟然是那个对眼儿,这也确实使我感到不快。倘若他不是这么个渺小的对手,就一定足以引起我的反感,以致把心中的不快发泄在他头上。可是跟这样一个对眼儿交锋,叫我如何是好呢?”
马琴苦笑着仰望高空。鹞鹰快活的鸣声,跟阳光一道雨点般地洒下来。一直闷闷不乐的他,感到心情逐渐舒畅了。
“但是,不论对眼儿怎么诋毁我,顶多不过是使我觉得不愉快而已。鹞鹰再怎么叫,太阳也不会停止旋转。我的《八犬传》一定能够完成。到那时候,日本就有了古今无与伦比的一大奇书。”
他恢复了自信,这样自我安慰着,在窄小的巷子里拐了个弯,静静地走
回家去。
六
到家一看,幽暗的门廊台阶底下,摆着一双眼熟的麻花趾袢儿#pageNote#29竹皮草屐。一看到它,那位来客没有表情的面孔就浮现到马琴眼前。他愤愤地想到,又得耽误工夫,讨厌死了。
“今天上午又完啦。”他边这么想着,边迈上台阶,女用人阿杉慌里慌张地出来迎接他。她手按地板,跪在那里,抬头望着他的脸说:“和泉屋的老爷在房间里等着您回来哪。”
他点点头,把湿手巾递给了阿杉。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马上到书房去。
“太太呢?”
“烧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吗?”
“是的,带着小少爷一道去了。”
“少东家呢?”
“到山本先生家去了。”
全家人都出门了。一抹失望般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他无可奈何地拉开了门旁书房的纸槅扇。
一看,房间中央端坐着一个白白的脸上满是油光、有些装腔作势的人,衔着一个细细的银制烟杆儿。他的书房里,除了贴着拓本的屏风和挂在壁龛#pageNote#30内的一副红枫黄菊的对联而外,没有任何像样的装饰。沿墙冷冷清清地排列着一溜儿五十几个古色古香的桐木书箱。窗户纸大概过了年还没换过呢,东一块西一块,破洞上补着白纸。在秋日映照下,上面浮现着芭蕉残叶婆婆娑娑的巨大斜影。正因为如此,来客的华丽服装就越发和周围的气氛不协调了。
“啊,先生,您回来了。”
刚一拉
开纸槅扇,客人就口齿伶俐地这么说着,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是书店老板和泉屋市兵卫,当时声誉仅次于《八犬传》的《金瓶梅》,就是由该书店出版的。
“让你久等了。今天一早我难得地去洗了个澡。”
马琴不由自主地略皱了皱眉,跟平时一样彬彬有礼地坐下来。
“哦,大清早去洗了个澡,那可真是……”
市兵卫发出了一种表示非常钦佩的声音。像他这样对任何琐事都动不动就感到钦佩——不,是做出一副钦佩的样子——的人,也是少见的。马琴慢条斯理地吸着烟,照例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尤其不喜欢和泉屋表示钦佩的这股劲儿。
“那么,今天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