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抹了一把泪,对他说:“你说吧,我没事。”
他说:“还是算了,不说了。”
我把手里的蒜往地上一砸,吼他:“说点话还吞吞吐吐的,哪有
拉半截屎的。”
他涨红了脸,慌忙说:“其实也没啥,他说他老婆就是因为他常年不落屋,喝农药死了。”
我站起来,身子有些飘,扶着案桌,半天才站稳。
我想王荣贵了,真的想,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可他交代过,只要车出了门,就不能给他打电话。
这些日子,我的心思没在店里了,整日倚在店门口,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煤车。我想他技术好,说不定能早点把煤运到,这样就能提前回来了。
天气和我一样地无精打采。午后了,天空亮堂了一些,北风也歇火了。饭店里就剩一桌人了,五个挖煤匠。他们吃饭的时间和他们的煤井一样地长,桌上的菜肴早就收拾得精光,只有一个盘子里还孤独地躺着几粒花生米,每个人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他们正玩着一个游戏:把一个碗反扣在桌子中央,碗底放一个瓷勺子,一个人把着勺子用力一转,勺子就开始旋转,勺子转累了,慢慢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就跟着勺子把儿的方向看,勺子把儿指着的人也不说话,伸手端过碗,一仰头把酒喝干,重新倒上酒,喝酒的人先抓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然后伸手捉住勺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
游戏很简单,表情也简单。只有目光显得笨重,偶然的一个抬头、转头、回头,都像失了润滑的轴承,他们的腰都一律半弯曲,仿
佛肩上扛了无形的物事。
勺子骨碌碌转,旋转出一团急促的雪白,最后勺子把儿指向了一老一少肩膀之间,大家看了看这段狭窄的空隙,又看了看拼出空隙的两张脸,年少的把身体往旁边歪了歪,这样年老的就理亏了。年老的一脸乌青,身上套件黑皮衣,好多地方还掉了皮,这样他就成了一只正在褪毛的老猫。他裹紧衣服,看着瘦精精的年轻人摇了摇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倒进去,眉头就皱起来了,侧过头,他的皱纹更深了。
楼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站在了桌子旁边。
我屋子里的病人眼睛盯着那个喝酒的挖煤匠,挖煤匠也看着他。四目交接,挖煤匠的眼神倏然变得仓皇了,想逃遁,可是没有逃遁的勇气。硬硬地盯着他看了看,那目光就游离了,轻飘飘的,仿佛无处安放了,上下左右地晃荡,最后停在了墙上的一张画上,迎客松,塑料的。
他走过去,低头看着一桌人,桌上的人也仰着头看着他。僵持了一阵,坐着的收回了目光,那个瘦精精的年轻人忽然拨弄了一下桌上的勺子,屋子里就有了磨牙的声音。
“我知道,我兄弟已经没了。”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答话。
“跟我说,是不是还埋在下面?”
年长的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我喊:“结账。”
“日你妈,你们就算点个头也成啊!
”他忽然破口大骂。
没人看他,几个人径直往外去了。
他追到门口,目送着几个人蹦跳着离开,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好半天才停歇下来。
“让你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咋还没耳性呢。这下好了,知道你在我这里,我们怕都脱不了干系了。”我有些生气,看他不停地喘气,我说给你倒杯热水?
他摇摇头。
起风了,从街口过来,翻滚着穿过狭窄的街道,他一个踉跄,慌忙伸手扶住门沿。
风过去了,街道安静下来,一条黄狗从巷子里伸出头来左右看看,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沿着街道找吃的,可惜街道上除了被车辙辗出的黑泥外,其他地头都是厚厚的积雪。
“你问他们有个屁用!”我说,“这些都是喽啰,要问就去问他们老板。”
“在哪儿?”他眼睛一下睁得斗大,露出可怖的血丝来。
“县城。”
“咋才能找到他?”
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嗫嚅着说:“只要问南山煤矿的赵老板,连街头卖臭豆腐的都知道。”
他是悄悄走的。夜晚,我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他上厕所,等天亮一看,人没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还在铺盖上放了两百块钱。
第二晚,拍门声把我吵醒了,我知道是王荣贵回来了,打开门,我抱着他大哭一场,哭完了,我仰着头说:“那人走了。”王荣贵伸出巴掌帮我揩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
“他能活下来就成了,走了就走了嘛,还哭得这样伤心。”
我的王荣贵哪里知道,我哭的是另外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