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吟冲却笑不出来,叹了口气:“错刀不糊涂,只不过遇上情劫罢了。”
越栖见心头怦的一跳:“情劫?”
黄吟冲淡淡道:“我看着错刀长大,原以为他会是最让人放心的宫主,他也确实一手将七星湖带上了重回巅峰之路……可惜他偏偏与你纠缠不清,还动了真心。七星湖之主的命数,当真是谁也逃不脱。”
越栖见异常清醒而直接,笑意如暴雨天气里的松烟墨书于宣纸,纵然不浸水,却也氤氲模糊了:“他对我,不过是始于血仇,再有欺骗,心存愧疚,有欲有怜,有知音之赏,眼前一亮,三年五载的新鲜罢了。”
黄吟冲摇头,道:“宫主,苏错刀待你若非真情,你扪心自问,哪里骗得过他?”
越栖见低眉垂眸,顺手取过一柄玉如意抚摩把玩,静静道:“那他待叶鸩离呢?”
“自本座断指,得他救回七星湖,其后种种变故是非,我在他心里……看似能与叶鸩离平分秋色,只不过我甲胄齐全枕戈待旦,已用尽了气力,十八般武艺一一使遍,叶鸩离却只是舒舒服服的酣睡未醒,试想若有一日,他的阿离一睁开眼睛,他心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我纵是男子,岂能无妒乎?”
黄吟冲斟酌道:“苏错刀曾言,两个都要,不分轻重的皆割舍不得。”
越栖见微笑道:“黄老莫要欺本座……我若不想骗自己,普天之下,谁能骗我一言半语?”
当局者迷,苏错刀与叶鸩离或许懵懂过踯躅过,越栖见却打心底里从未有过半分含糊不清。
自己是遥有冷香曲径通幽处的一枝梅,叶鸩离是贴身贴心的棉花堆,自己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叶鸩离是日日离不得的水,自己是五采争胜流漫陆离的海市蜃楼,叶鸩离却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自己才华气质乃至身世性情稍缺一样,苏错刀投射过来的情苗欲种便会如风中之烛,瞬息消止。
但叶鸩离……莫说碧萝瘴之下容貌心智必损其一,且看他天魔解体成一堆血沫骨架,苏错刀也还会捧着爱着阿离阿离的喊。
极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会不明白?
因此唯一可行之策,便是出手毁掉苏错刀,毁掉苏错刀,一切迎刃而解,他只有自己,自己却不会抛弃他,至于他的爱或不爱,自己不介怀不在意即可。
一时以玉如意轻击掌心虎口,道:“黄堂主、何首座,此次江南一事,以三个月作为筹划展布之期,三个月后,咱们就去拿江南的两门三帮七派,江南各帮富庶,咱们只占水路要道即可,至于钱财屋地等物,分由白道其余名门大派,咱们一概不取。”
黄吟冲答应着,径自去了。
当年越家地处江南,父亲友善好客,母亲娴慧优雅,世交好友便有雁行门、虎丘剑派等,但遭庄崇光灭门之际,却无一帮一派施以援手。
十多年前的悲愤、无助、仇恨与绝望,至今仍不褪色,亦永不能忘却。
去年是雁行门做个开鬼门的先锋,今年则是浩浩荡荡的江南诸派一一开拔,九泉之下的父母双亲,将可瞑目矣。
黄吟冲离去,越栖见轻声问道:“唐家大少唐丑,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寻个机缘,让割天楼主与唐家大少偶遇一场罢。”
何雨师思忖半晌,道:“唐丑与那任尽望,处事倒有三两分相似,另对金石古玩有收藏之癖。”
越栖见一手支颌,道:“唐家势大,只能徐徐图之……此事不急,莫要落了刻意的行迹才是。”
七日已过,苏错刀浑身烫如火炭,却又冷得连骨骼都挤成了一团,筛糠也似要将心口里仅剩的一丝热气给抖落出去,呼吸已渐渐短促而衰弱。
但自小养成的习惯,再严重的伤势,每次昏迷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因此能看到日出、日光渐移、日暮交汇,及至月升,月上而复落,清清楚楚知道七日光阴一擦而过。
只要清醒着,苏错刀就不曾放弃再练廿八星经。
奇经八脉虽断,苏错刀却在丹田气府膻中鸩尾之间做足文章,使得残余一点真气游走小周天,心无旁骛,只专注于毫厘微末。
内力的修习,最为单调而枯燥,苏错刀却能从中得到最精微深刻的体察与领悟。
一点一点聚拢微弱得可怜的真气,无休无止的尝试着如何牵引生发,无数次循环梳理,又散乱崩溃,再重建巩固,苏错刀终于发现了廿八星经真正的神奇玄妙之处。
这门武功心法,说容易可谓天底下最讨巧最走捷径的武功,轻轻松松吸人内力,纳入丹田为自己所用,但说难,却又深若渊海包罗万象,步步皆有玄机,牵一发动全身,随意一念,则变数磅礴湍湍,果真上应无穷天象。
而重新练起之时,更发觉一桩异处,自己内力虽尽皆渡与他人,丹田经络里却仿佛土壤尚在,种子根基犹存,现从头再来,竟如病树斫枝,枯木遇雨,体会着真息微弱却清晰如画的涨落盈亏,既熟悉却又陌生,以往是战战兢兢登堂入室,如今却是高屋建瓴飞流直下,若如此一步步当真琢磨得尽透,练出来的真气,可谓精中之精,纯而又纯,较之从前,更显筋骨莹澈,集萃去芜。
苏错刀慢慢俯身,在水潭中饮得一口清水,想去捉一条小鱼聊以果腹,勉力抬手,却发现手肘处伤口已然腐烂,玉白色的骨膜隐约可见。
一时不禁苦笑,垂死之际,终于悟得廿八星经的最精华之处,若能活着,只要三年,内力便能恢复旧观,甚至更上一层楼,但天意弄人,莫说三年,只怕不出三日,自己就会伤重而死。
手肘膝弯的刀伤也就罢了,神素剑穿胸而过,便足以致命。
脑中一阵晕眩,身不由己,直往水潭里栽,头脸甫一进水,只觉颈后一股大力,已被提出水面,随后整个人被一把掼倒在地。
苏错刀是野草的命野草的身子,若此刻被人温柔照拂悉心救治,或许还要晕上半个时辰意思一下,但受了这既狠且重的一摔,不单毫发无损,脑中亦摔得一片清明,随即坐起身来,抬眼一看,只见一白衣人逆光而站,身材高大挺直,面目瞧不清楚,但气势风采,则如巍巍群山上古神兵,压迫性的令人神为之夺,好端端一个山洞,登时有不能存身之感。
生平头一次,苏错刀心头微起战栗,百般滋味尽数涌至,目光落在来人腰侧狭长的乌鞘弯刀上,一字字道:“长安刀……谢天璧。”
白衣人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却拔出长安刀,刀尖斜斜扬起,及至最高处,猛一振手腕,刷的一声,长刀下劈,这一刀毫不内敛,张扬霸道到了无以复加之境,但见刀光如月之清,如日之烈,璀璨光华满室流动。
苏错刀仰头看着,眸光变幻异彩涟涟。
只这一刀,谢天璧便可为师。
谢天璧从洞外折下一段松枝,扔给苏错刀。
松枝略弯,长四尺有余,苏错刀背靠着石壁站起,想了一想,以松枝为刀,扬手亦是同样一招,与谢天璧那刀如描如刻的一般无二,唯独精巧入微处,犹有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