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与郡主交谈。”郑镶恭敬道,“只是郡主那日曾问起可有人去看他,还让人盯着他。”
上首静默须臾。
四月春光正好,透过琉璃瓦,照出的是明艳婉约的清波。
皇后不曾收敛雍容气势,于是便在这寂静春光里显出绵长的寒意来。
“你说阿暮到底有没有认出他来?”皇后慢慢问。
“……郡主心思莫测,臣不敢妄加揣测。”郑镶答得小心。
“阿暮心思深。”皇后提了一句,她捏着笔,像是想起了从前,“我还记得当年也是你把她带回长安的,她那时应该才七岁吧?一晃竟许多年了。”
“是,圣人好记性。”郑镶掌心微出冷汗。
片刻后,皇后语气平淡道:“既然这些年都没见过,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皇后御笔朱批,重重划掉了章寻的名字。
那朱色横过雪白生宣,涌成了暮色里一笔浓郁晚霞。
郑镶出宫时穿过霞光,径自去了拾芳楼,春明湖入夜后挂起千灯,明光宛转,裴元璟便坐在灯影之上,遥看星河。
“裴大人。”
“郑指挥使到了,”裴元璟起身相迎,“不,如今该唤郑统领了。”
郑镶勉强一笑。他对裴元璟忌惮颇深,禁军中尉是他和陆庭梧合作的条件,陆庭梧死后他迅速撇清干系,但裴元璟又找上了他。
从前在东宫,无论是太子还是陆庭梧都对裴元璟颇为倚重,东宫谋逆事败,一众逆党皆被清洗,裴元璟却从容抽身,近来甚至被提擢入天子身侧,担任给事中一职,足见其手腕心计。
郑镶道:“不敢在裴大人面前妄自尊大,我不过是顺运而上,比不得裴大人圣眷在身。”
“郑大人既然能坐上禁军中尉的位置,这就是你的运道。”裴元璟话锋一转,又道,“可你到底能不能坐稳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就是未知之数了。”
郑镶出身寒微,同裴元璟这种家世能力都居一流的天之骄子不能相比,他如今得来的一切全凭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他是皇后手中刀,但只要是刀,就逃不过卷刃被弃的命运。
“我所求不多,全仰赖圣人信重而已。”郑镶道,“再来,我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裴大人不是已经许诺我了吗?”
窗外流光溢彩,将漆夜撕开了无数缝隙。郑镶在那空隙里同裴元璟对视,勉强压下了心中的阴郁。
裴元璟手中竹扇磕在桌沿,像是奠定了今夜谈话基调:“那是自然。”
珠帘忽而四散飞撞,明珠溅碎一地光影。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挑帘时如有霜风过境。
沈霜野挑开珠帘:“对不住,我来迟了。”
郑镶刀已出鞘。
“郑统领勿慌,定远侯是我请来的客人。”裴元璟起身相迎。
“客人?”郑镶寸寸按下刀锋,心下隐约焦躁起来,他同裴元璟所谋之事隐秘,最担心横生枝节,“我竟不知侯爷与裴大人还有交情。”
沈霜野风头正盛,人却一贯的沉稳低调,除却朝上议政,轻易不与人相交。
“裴大人倒也没与我提还请了郑指挥使这位客人,哦,不对,如今该叫郑统领了。”
沈霜野倒是稳如泰山,他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郑镶与裴元璟,似笑非笑,俄顷语出惊人,“怎么,诛杀瑶华郡主这件事,郑统领也要来分一杯羹吗?”
郑镶紧盯着他,闻言立时头皮发麻。
裴元璟今日宴客,端上来的主菜就是谢神筠的命。
“这件事还真是离不得郑大人。”裴元璟面不改色地说,“当初孤山寺刺杀,若非郑大人为你我行了方便,事后又进行遮掩,只怕谢神筠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哦?”沈霜野执杯看过来,眼神捉摸不透,“原来当初孤山寺刺杀我还得谢谢郑统领的相助。”
“孤山寺刺杀竟也有侯爷的手笔吗?”郑镶背上浮出凉意。
若说郑镶对裴元璟还只有忌惮,那他对沈霜野就是惊惧混着厌恶了。更何况郑镶还没忘记,谢神筠数次行事,其中都还掺杂着这位定远侯的身影。
“谈不上,我不过是从中帮了点小忙。”沈霜野语带惋惜,“可惜,功亏一篑。”
裴元璟道:“谢神筠太谨慎了,但若非是这两次刺杀,我竟也不知,谢神筠的身手这样好。”
“郡主腰佩龙渊,那是昔年的天子重器,”郑镶吃了口冷茶,迅速冷静下来,“她执掌北司多年,靠的可不是郡主的身份。”
北司诏狱是何等阴私晦暗之所,谢神筠能稳坐首位多年,还压得郑镶不敢翻身,自然不会是柔弱良善之辈。
裴元璟将孤山寺刺杀的内情告知于他,可不是随口一说,如今他们三人同舟而行,要想成事,至少在杀谢神筠这件事上要达成一致。
“要杀谢神筠可不容易。”对于谢神筠的身手如何沈霜野再清楚不过,他十分扼腕,“孤山寺和春明湖,你都已经错过机会了,若是瑶华郡主早早地就死了,哪里还有如今这些麻烦?”
“侯爷说的是,若是谢神筠早早地便死了,你我如今便不用头疼了。”裴元璟临窗侧立的身影被剪成夜中孤竹,风过不摧,出口的话却满携杀锋。
沈霜野摸着杯沿,在裴元璟的杀机里岿然不动:“看我做什么?说起这件事,我才是冤枉。”
他眸光微转,那凛冽的寒意便倾泻出来,偏生眼里还蕴着笑:“说好的刺杀谢神筠,怎么那些刺客都是冲着我来的?裴大人不会是想和我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招吧?”
“侯爷说笑了,你我同舟而渡,自是共同进退。”裴元璟平静道,“春明湖刺杀的黄雀只怕另有其人。”
屋中静默少顷。
“那就好。我这人惜命,最怕暗箭难防。”沈霜野斟酒而饮,从容不迫道,“裴大人才是那个应当看清楚局势的人,如今谢神筠大权在握,若是前事败露,我倒是不怕,二位可就难说了。”
裴元璟冷酷地说:“谢神筠若死,在座之人自然都能高枕无忧。”
“除却太极宫,谢神筠但凡出行必有禁军护卫,要想再有孤山寺那样的机会只怕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