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们年纪正好,豫州的出身也正好,长大后文武大成,若能选入荀氏家臣,为郎君效力,哪怕出身微贱,亦能扶摇随风起,青云显鸿志。
其他小童们被鼓动得热血灼烧,只有阮朝汐左耳进右耳出,并无什么触动。
她自从记事起,日子就过得颠沛流离。阿娘一个病弱女人带着年幼的她,四处奔波逃难,能过什么好日子。
她过惯了苦日子,天降好事这种大福报,她向来是不大信会落在自己头上的。
杨先生一路的说辞颇为鼓动人心,但阮朝汐自从昨日进坞,用自己的眼睛四处看,看明白了一件事:
被选拔进坞的童子要习文练武,年年筛选劣汰,最优秀的方有资格留下,每日吃得饱饭,穿得好衣,住在好屋舍里,成为霍大兄那样的家臣,追随荀郎君身侧。
——五年只留下四个。
——云间坞这口饱饭,不容易吃。
阮朝汐安静地扫了一早上的落叶,思索着。
坞主帮她安葬了阿娘,这份极大的恩情,她如今人小力微,还不上。
等自己长成之后,如果还留在坞内,那她就为坞壁效力,不管是织布耕田还是木作手工,能还多少是多少。
坞主形貌清贵出尘,看起来应当是个好心的郎君。但这个世道太乱了,吃人的豺狼太多了,阿娘从小告诫她,样貌难分善恶,人心隔层肚皮。
万一当真像昨晚四位少年议论的那样,“今年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处送……”
是打算往哪处送呢。
她阿娘安葬在豫南地界。每年祭日的贡品贡物,如果离得太远,也不知道阿娘能不能收到。
活着的时候穷苦流离了一辈子,如果死后在地下还要受穷受苦,那可太不该了。
阮朝汐慢腾腾地扫着沙地,心想,坞主对她有恩,如果打算把她送去豫州的其他坞壁庄园,她就去了。
但如果想把她送出豫州,去其他遥远地界的话……恩情再大,她也不答应。
日头即将升到晌午时,紧闭的木门打开了。杨斐的身影出现在东苑门口。
“都出来,按照年纪大小列队,两人一列。郎君得了空,此刻要见你们。”
第6章
童子们扔了洒扫工具,迅速排好成两列。
阮朝汐和陆十两人站在一列。
众人站在院墙下,眼睁睁瞧着年纪最大的李豹儿和吴雁子两个被领出去了。
阮朝汐的视线在李豹儿身上转了一圈,瞥到他藏在身后的紧张发颤的手,又瞄了眼满脸跃跃欲试神色的隐约兴奋的吴雁子。
身侧的陆十拉扯了下她的衣袖。
陆十紧张地鼻尖渗了汗,扯着阮朝汐的袖子不肯放,“坞主怎么……怎么突然就召见我们了。昨日霍大兄不是还说,等养病好了再见我们吗。”
阮朝汐轻声说,“坞主想见我们,还需要提前跟我们打招呼吗?”
陆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他更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又贴近了些,声音隐含恐惧,“等下咱们两个去见坞主,如果坞主问话,我……我答不上怎么办。”
阮朝汐想了想,安慰他说,“答不上问话,其实也没什么。霍大兄不是一直说什么眼缘,眼缘。是用眼睛看,又不是用嘴说。我们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早看过了。谁送走,谁留下,心中应该早做好了打算,只是今日告知而已。”
她不安慰还好,陆十的声音都发颤了。
“可是,我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没看过啊。”
“……啊?”阮朝汐惊了,“怎么会?”
“我们都是杨先生挑选的。坞主在路上一直病着,从未召见我们,我们只见他下过一次车,就是和你在水边说话那次……那日我们才看清坞主长什么样。”陆十越想越心惊,颤声说,“可是他至今不知我长什么样啊……”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
李豹儿喜气洋洋地奔进来,在沿路十双视线齐刷刷的注视下,兴奋地穿过庭院沙地跑回屋里,进门时没忍住踩着门槛重重跳了几下,“我留下了!”
童子们目瞪口呆,才出去就进来,统共不过两三息功夫,坞主见他们这么快的吗?
众人蜂拥过去问李豹儿,“坞主问了你们什么?”“吴雁子呢?”
李豹儿兴奋地眼神发飘,“什么也没问。我们进了屋,坞主只隔着帘子看了我们几眼,说吴雁子‘眼神不正’,只叫我留下,吴雁子直接被人带出正堂了。”
阮朝汐的衣袖猛地一紧,陆十紧张地几乎把她的袖子扯掉。
“坞主什么、什么都没问。”陆十惊恐地说,“不合他眼缘的直接送走,呜……”
阮朝汐奋力把衣袖扯回来,皱褶仔细薅平。
童子们两个一列被叫出去。
杨先生手执名册,叫得飞快。短短一刻钟,排在前头的六个人被叫出去,回来了四个。
轮到阮朝汐和陆十,杨先生却把他们一拦,“你们去最后。”随即高声点了后面两个八岁童子。
阮朝汐茫然地站在队列最后。
被领出侧院的九个童子,欢天喜地回来了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