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老板翻着他的履历,问他,跳槽这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在升迁之后,请问阁下到这儿来,会不会走同样的路?会不会在升职以后拍屁股走人呢?
苏继澜带着沉稳的微笑摇头,他说,这次,他不打算走了。
他确实不打算走了,因为这一回,他瞄准的是“大当家的”这个位置。
不到一年,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头的人,换成了他。
那年,他二十七岁半。
“苏老大”在公司里是个传奇,老员工都拿他当个传奇给新人讲,新人拿他当传奇来仰望。他自己亲笔书写着这个传奇的同时,却愈加茫然自己的人生定向。
下一步,该怎么走呢?事业有成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当年在金水桥说过的话他兑现了多少?二分之一吧,他现在混出个人样来了,他从对商业一无所知到一手操控着这家大公司,他确实混出来了。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努力做准备用平常心去面对那个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的人了?
对,燕然不知道他的回来,不知道他这几年的奔波,更不知道刚才的家宴上,他撒了谎。
他说他没有结婚,那是个谎言。
他结婚了,又或者说,他结过婚了。
他娶了个北京媳妇儿,一个时而温存时而跋扈的小家碧玉。
但婚姻没有给他一颗平常心,更没有给他走上所谓的正途的资本。因为那场婚姻本身就是个闹剧,短暂的,仅仅维持了一年半的夫妻关系,也许本就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在大红的结婚证书仅在抽屉里摆了十八个月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那是距离那次同学聚会仅仅半年之前的事儿。
半年后,他通过偶然在财经刊物上见到关于他的文章而得知了他的联系方式的老同学那儿,了解到了关于这次聚会的信息。春天,刚从婚姻殿堂里被踢出来的他,秋天,走进了时隔多年未曾迈入的高中校园。
他重新见到了燕然,那个当初曾抱着他,在水流缠绕中低声说着对他好的男人。
结果,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说的什么平常心,什么聊聊天叙叙旧,都是屁话,都是空谈。
就像现在,他坐在车里,和这个男人聊着天,谈着自己的经历,用真的很平常的口气做着讲述的同时,心里,却因为每一次对方把视线放在他脸上而轻颤。
可能我真的是遇了定数,在劫难逃的吧。他想。
“……说起来很搞笑,那时候我接连收到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律师跟我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第二封信,是我老婆说他要跟那个律师结婚。好玩么?我当时笑了好半天啊……”苏继澜微微调整了一下座椅的靠背,向后舒展着因为失眠和疲劳而酸痛的脊椎,喉咙里发出像是笑声的动静来。
这动静让刚才一直听着他讲述的燕然一个皱眉,一阵抽痛。
他心疼了。
就跟当初苏继澜心疼伤了跟腱,要跟市运会说拜拜的他一样,这次,轮到他心疼对方了。
人都说北京土著最在乎脸面,丢了命也不能丢了脸,可苏继澜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不是神,他可能是个天才,但绝对不是神。他的力量有限,他的意志也有限,于是当他真的把尊严摆在中间用浓缩的凝聚的自身的东西去跟所有强于他的力量抗争时,他真的是为了这尊严付出了所有代价的。
然后,到最后,他却惊觉自己想要用尊严维持住的所谓“天理人伦”,却早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不然,他就不会一夜间崩裂了所有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防备,就那么跑来了的。他觉得自己这回可能是真的丢尽了脸的,他并未曾意识到脸面无论占据着多么重要的攻势,也无力抵抗真心的叫嚷。
“家里已经很久没回去了,偶尔联系,但一直没回去。爸妈不要我的钱,可能是怕我挣的钱脏吧。其实……我真的是凭良心挣钱的,我的钱是干净的……”苏继澜轻声念叨着,语速缓慢,却让人不敢插嘴或是打断,“……再要不,就是他们还在怪我,我太让他们失望了。当初,我两年半就学完了四年的课,一方面是因为家里逼得紧,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想早点解脱。后来,我跑了,我在北京混到今天。我当上老板了,我有钱了,我开高级车,住高级房,娶北京媳妇儿……可我还是不觉得解脱,或者扬眉吐气什么的,都没有……”
说到一半,苏继澜停住了,他闭上眼,叹气,然后翕动了几下嘴唇才又出了声。
“……我觉得窝囊,离开家,还是觉得没走对路,还是觉得窝囊……”
那之后,是个格外轻,却听来格外凄惨的,自嘲的苦笑。
燕然扶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拳头。他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好半天才用哄孩子般的语调轻轻开了口。
“苏苏不哭,苏苏不哭……”
苏继澜一下子笑出来了,他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叹息中睁开眼,他看着燕然,看着那直视着他的眼神,而后摇头。
“我肯定不会哭啊。”他说,“十岁的时候,爸妈不许我哭,因为我是男孩;二十岁的时候,自己不许自己哭,因为我是男人;然后到现在,三十了,三十出头了……好像,想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哭了,或者可能根本就不会哭了吧。”
“……嗯,缺乏练习,业务生疏了。”燕然嘴上逗他,左手却伸了过去,慢慢包住了近在咫尺的苏继澜的右手,握着那有点冷的指尖。
那指尖没有拒绝。
车里的气氛突然沉默下去了,好半天,真的是过了好半天,燕然才在开口说话打破这沉闷时,惊讶于他们的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