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靖蘇不說話,坐在長板凳上望著窗外甘小栗的背影,用手在長衫的膝蓋處反覆摩擦著,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另一邊,甘小栗出了旅店,雖說在張先生那兒耽擱了些許時間,不過臉洗乾淨以後人清醒多了,他領了輪船公司營業經理的「口諭」,上藍色大船找到劉工頭。
劉工頭行事豪爽,問明來意,二話不說留下甘小栗,還請他吃了一頓飯,雖然是船工在江上就地取材的食物,甘小栗卻覺得這頓飯豐盛無比。
不過船上的工作遠不如開明街的西服店來得有意思,每日重複著大量的體力勞動,而且這兒工作的人往往比西服店的師兄們出身更加的貧苦,他們總是更加的粗俗簡單,更加的沉默寡言,更加的安於命運安排。船工們見他孤零零一身傷痕上船來,人又非常瘦,有同情他的,有看不上他的,自然也有欺負他的。
一日劉工頭讓甘小栗和另一個船工在甲板擦地,劉工頭前腳剛走,對方把水桶朝甘小栗身上一摔,撇撇嘴也走了。甘小栗沒吱聲,默默把桶撿起來幹活,這一切被偶然路過此處的張靖蘇看到,就問甘小栗怎麼不向工頭反應。
甘小栗有樣學樣,照著工友的示範也撇撇嘴,回答:「告訴工頭能怎樣?被工頭數落一頓,回頭還被工友揍?」
張靖蘇博聞強識卻是書生腦袋,被甘小栗給問得一時語塞。
「我來的,多干點活兒也應該。」
「……你的傷現在可好些了?」
「好得大差不差,年輕就是這點好。」甘小栗一拖把甩過來,「張先生,麻煩您高抬貴腳。」
張靖蘇俯稱是,訕訕地走了。
他猜不透張先生時不時的出現是為了什麼,只當是在打發無聊的時間,畢竟發船的時間一拖再拖,碼頭附近的旅店住滿了等待出發的客人。客人們等待期間,寧波的報紙接連在報導鄞縣鼠疫的事,大家生怕受到災禍波及,又去輪船公司催了幾輪。
甘小栗偷偷在船上翻過不知是誰的過期報紙,上面說的還是十一月頭的事,公布了鄞縣的病亡名單,當他親眼見到自己的名字和胡老闆、阿旺等人的名字一起出現在上面的時候,內心的悲痛中還混合了一絲脫逃成功的僥倖。
很多年後甘小栗想起自己給王有蘆放的那把火,開始覺得,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對王有蘆的仇恨越來越淺,對那把報復性的火,漸漸的樹立起一種「浴火重生」的迷信。
過了兩三天,輪船公司終於得到准許出發,登船前有日籍專務帶人挨個檢查乘客所帶行李。輪到張靖蘇的時候,專務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從營業經理那裡看過了他的名片,特意跟他打了聲招呼,他陰沉著臉沒說話,直接帶著肖海上船去了。
那一天晴空萬里秋意正濃,三江頭外灘衰草枯楊,空有一個繁華的舊夢。
第7章泉州風波(一)
輪船一路南行,中途不再耽擱行程,終於在接近十一月下旬的時候終於抵達泉州。
期間歷經風浪顛簸和霧靄蒸騰,還不時有急流旋渦。在船上打雜的甘小栗仿佛天生是行船的好手,第一次出海的他不見半點暈船反應,反倒飲食同常、如魚得水。他想過這大概就是他繼承了他阿爸的血脈,繼承了閩南人靠海吃海的緣分。得益於他「不暈船」的體質,工友們對他的印象也有改觀,彼此開始分享八卦。
「小栗,你跟那個張先生很熟嘛!」
「沒有,我只是碰巧認識了他。」
「那他為什麼還幫你找工作?」
「因為……他人好吧。」
「切。你知道他什麼來頭嗎?」
「不知道。」
「大名人啊!聽說在日本留過學,娶了日本老婆,回國之後還去省長家裡吃過飯。」
「是嗎,哪個省長啊?」甘小栗不信。
「別不信啊,你那是什麼表情,揍你啊!」
大家忙裡偷閒,鬨笑一通。
突然甲板上傳來一陣騷動,應該是看見港口了。甘小栗找個空當溜上甲板,只見岸上不少二三層的西式小樓,細瘦的窗子和六角形的陽台,帶著一點他還不認識的南洋風情。
越是臨近目的地,他越是擔驚受怕,身體的病痛已經漸漸恢復了,心上的缺口還空著。想著如果找不到這個僑批局,如果從僑批局問不到阿爸的消息,如果僑批局和那屍體都只是一場虛幻……可他不敢同工友表露出哪怕一點緣由來,至多只是比平時稍顯沉默。
正好此時穿著長衫的張靖蘇也一個人在甲板上溜達,看到甘小栗便主動走了過來。
」張老師,早啊。「甘小栗禮貌地問候到。
經過幾天的航行,張靖蘇的面容有些憔悴,一雙躲在眼鏡片後面的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頭頂亂成雞窩,時不時還用手把頭髮撥得更亂。
「早。」
「等過了檢查,就能上岸透透氣了。」
張靖蘇抬眼看了一眼岸上的泉州城,不覺得甘小栗提了個好提議。
甘小栗注意到這點,便問:「日本人打到這裡來了嗎?」
「嗯。不過主要是在南邊的惠安崇武一帶。」張靖蘇回答。
「張老師,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日本人打不來的嗎?」
張靖蘇不說話,正在心裡思考這個問題要如何回答,只聽甘小栗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