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已无大碍了。”
太子不赞同道:“刘案首说你该静养,该是好好歇着的。”
他的确是配得上朝野称颂的贤名。事父至诚,对幼亲善,便连对谢神筠,也是记挂心头。
听闻谢神筠在京郊遇刺,他连夜督责神武卫严查此案,又召来刘案首关心谢神筠伤势,坦荡至极。
李璨闻言有些愧疚,道:“是我今日任性,阿姐不放心才跟出来的,都是我不好。”
谢神筠笑笑,温声说:“总在殿里闷着,出来走走也好。”
太子便问:“你们方才是在这里做什么?”
谢神筠道:“我在同阿璨说,从这里看出去,能看见什么。”
太子也觉得有意思,他来往于东宫和政事堂,倒是很少停下来看这点凤台上的风景,不由道:“那阿璨看见了什么?”
李璨难免又想起自己稚弱的身高,不由气闷:“我够不到,只能看见砖与石。”
他稍显郁闷又犹带稚气的语调难免令众人发笑,太子摸摸他的头,贴心地说:“你如今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后一定还能长高。”
“阿姐登高望远,说能在这里看见四海同一境,明月照九州。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李璨记得清楚,“这样的景象,我凭自己却不能得见。”
沈霜野忍不住侧目。
连太子都默然半晌,郑重道:“阿暮有大志向。”
志向么?沈霜野目光自谢神筠面上掠过,是野心才对。
什么人能说出“英才尽入我彀”?
谢神筠受圣人教导,自幼入太极宫,日夜歇在明理堂,来往的都是三省六部的官员。她站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十二年,一个普通人,三岁学书,二十年科举,入翰林,拜储相,年过半百才能险险够上三省的边,可是她不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皇朝运转的规律。
她的言行就是皇后的意思。
明月照九州,光耀九州的该是李氏灿阳,闻达天下的也该是帝王恩泽,月亮不过是借了太阳的光辉,如今却要鸠占鹊巢,沈霜野不免齿寒。
他每见谢神筠一次,对她的提防就深重一分。
“只是一家之言,上不了台面。”谢神筠转向沈霜野,说,“我倒是想知道侯爷站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李璨也上了心,他仰脸专注地看着这位煊赫朝野的王侯,等着他的回答。
沈霜野回都之后没有插手朝中政务,琼华阁中议事,他说的话也不多,但他站在那里,就让人不能忽视。
沈霜野侧首,点凤台下是层叠宫阙,忽而雪消云散,显出万千气象。
站在高处容易生出天下易揽、江山尽握的错觉。
“云天俱高远,独不见青山。”沈霜野淡声道,“我只知道,站在这里看不见百姓。”
谢神筠沉默须臾,说:“受教了。”
沈霜野是戍边将,也能做帝王师。
回去路上白雪如新,李璨面容苍白,眼睛却极亮。
“阿姐,我曾听秦大人偶然提起,说当年定远侯若是入仕,凌霄阁上也必定会有他一席之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秦叙书同为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之一,素来眼高于顶,文章上得过他赞誉的至今也只有裴元璟一人。尤其他任右都御史,为人耿介不知变通,最讲礼数,依沈霜野少年时离经叛道的做派该最惹他厌恶才是,但他提起定远侯,总是惋惜。
李璨道,“可他最后怎么还是去戍守北境了呢?”
边将皆苦,侯爵加身也不例外。遑论戍边将士皆是出生入死,到头马革裹尸,总归难得善终。
沈霜野若想入仕,自然能登通天路、青云梯。
但最后他弃了青云路。
谢神筠想起很多年前,沈霜野凯旋回京,谢神筠随帝后亲迎,她站在城楼上看见沈霜野,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的将军,谢神筠却只觉得他像条狗,脖子上的绳套一辈子握在别人手里。
她那时心中有同病相怜的悲哀。
谢神筠慢慢说:“他守君子道,不愿做争利人。君子守本心,不为权衡利弊,只为社稷安宁。”
她逆着寒风,仿佛又回到了剑锋贴喉的那一刻。
倘若沈霜野注定了一生都摆脱不了脖子上的绳套,那不如让她来攥在手里。
第26章
君子不会顺走旁人的马不还。
沈霜野没料到他顺手牵来的一匹马居然是谢神筠闻名长安的心爱之物,更没想到这马还有白牡丹这样一个富贵的名字。
那日他才把马栓回府,本想着第二天就把马给谢神筠送回去,岂料翌日谢神筠就进宫养伤,还命人给沈府送了份腊八节礼,附上小笺一张,书:牡丹金贵,望君悉心照料。
另附起居食谱数条,还特地叮嘱千万要按照纸上条目来。
沈霜野没想到给自己借回来一个祖宗,今早上朝之前况春泉还来问他该怎么办,那马早上要吃小白菜,晚上要吃枣子糖,吃了几日,把侯府的菜钱都吃得往上涨了一截。
沈霜野顶着寒风入宫,临走前肃容正色,说:“我今天就让谢神筠派人来把她的马接回去。”
回府时况春泉迎上来,关心道:“您今儿入宫,让人给郡主带话了吗?”
糟。忘了这茬。
沈霜野若无其事道:“算了。这马本来也是我借来的,谢神筠要让我养两天就养吧,我还养不起吗?上赶着让谢神筠来接回去,没得被她骂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