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伦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书院里待着,赵月青则和大嫂住在一起,相处得也算愉快。只有一次,大嫂悄悄告诉崔伦:“五郎和六娘问我们家大郎,说为什么他们中间少了个行四的同辈。”
崔伦愣了一下:“大郎如何回的?”
“大郎按照我说的回的,就说他们还有个姐姐。”大嫂说,“月青这么久都没告诉他们,他们还有过一个姐姐吗?”
崔伦垂眼:“我回去说。”
当晚,五郎和六娘果然问起他,那个行四的姐姐去了哪里。
崔伦答:“在江南养病。”
五郎和六娘天真地问:“那要养到什么时候啊?她会回来吗?”
崔伦没有去看赵月青的表情,只是说:“会回来的,总会回来的。”
等孩子们睡觉后,赵月青翻来覆去,终于鼓足勇气问他:“子义,那位四娘……真的在江南养病吗?”
崔伦躺在床上,没有动,只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赵月青又问:“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她的消息呢?小姑娘住在江南,会不会想家呀?你一个大男人平时那么忙,肯定想不起来给她添置东西,要不你把她的住址告诉我,我派人给她去采买点东西吧?”
崔伦仍旧没有动:“不用了,你忙你的,她那边我都有安排。”
“哦……好。”赵月青没有再说话。
很久之后,崔伦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抽泣。
赵月青偷偷地哭了。
崔伦不知道她是猜到了什么,还是胡思乱想了什么更严重的东西,但他始终没有转身,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安慰她。
崔伦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失败。
“我其实早已不抱希望了。”崔伦看着卫云章,眼角渗出一丝湿意,“我每年都在花钱寻人,可每年都没有消息。我有时候安慰自己,女孩子被拐走,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早早离开,还能与你娘团聚。”
卫云章抿着唇,攥紧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我没想到,原来天底下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崔伦哽咽,“我记得那天我正在上课,外面突然来了人,一定要见我。我本来上课的时候是不见外人的,但那个人我认得,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她看上去特别着急,不停地向我挥手,连我的学生都忍不住往外看,于是我便走了出去。”
丫鬟开门见山,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令宜姑娘找到了”。
“我都想不起来当时什么感觉了,我也不记得那些上课上了一半的学生后来怎么样了,我只记得,等我赶到侯府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你。”崔伦眼含泪水,唇角却压着笑意,伸手比划道,“你那时候还比现在矮不少,穿着簇新的衣裳,梳着漂亮的辫子,明明和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打扮得一样贵气,可你却低着头,看上去却畏畏缩缩的,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我喊了你一声令宜,又喊了你一声四娘,你都没有反应,直到老夫人拍了拍你,你才反应过来我喊的是你。”
崔伦抹了把眼泪:“来的路上,丫鬟跟我说,老夫人是在江南的画舫上发现的你,那时你跪在她脚边,穿得很少,在努力地擦地上的污水。我光是听着,心便要碎了,等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以后无论如何弥补你,都是应该的。至少等我死后到了地底下,也算是有脸再见你娘。”
崔伦又哭又笑,跟他细数着他们父女重逢后的喜悦,跟他说她回家后当夜,他就去给瑛娘坟头烧了一夜的纸,说了一夜的话。
卫云章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愈发沉重。
他握住崔伦的手,道:“爹,能回到家中,已是我极大的幸运。往者不可谏,接下来,我们都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
崔伦深吸一口气,含泪笑道:“你总是这么懂事。有时候爹真希望你不要这么懂事。”
……
崔伦在卫府待到了傍晚,直到卫相回来。
卫夫人已经提前跟卫相通过气,是以卫相见到崔伦后,先是一番寒暄加道歉,再说留他一起用饭。
席上崔伦问卫三郎怎么还没回来,卫相说他还有点事要去处理,崔伦并未怀疑。
卫相又说,已经查到了贼人的踪迹,有了幕后黑手的头绪,还请崔公放心。对方是相爷,崔伦自然也深信不疑,只说着请卫家多多照顾四娘,卫相当然也满口应允。
等送走了崔伦,卫相才揉着额角,重新瘫坐回椅子里。
“事情怎么样了?”卫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关起门来,便只有卫相、卫夫人,连同卫定鸿三个人。
卫相饮了一口浓茶,疲惫道:“去查过了,那绘月轩确实颇为可疑。”
他按照“卫云章”所说,安排了人去跟掌柜传了话,说要订一盒颜料送去出事的院子,但当掌柜亲自提着颜料上门,却发现那是一座贴了封条的院子时,只在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便回到了绘月轩。过后不久,绘月轩关门打烊。
卫定鸿:“所以那里真的是拂衣楼的暗哨?他们派人去收尸了吗?”
卫相摇了摇头:“还没有,也许到了晚上才会出动。”
“这还让人怎么睡觉。”卫夫人拧眉,“老爷,即使拂衣楼真的不知道那名杀手是选在昨夜劫走四娘,还以为是他们内部斗争厮杀,与我们无关,但这个杀手死了,任务却没有结束,以后肯定还会派新的杀手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刚刚死了人,交接任务还得一段时间,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手。”卫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什么?”
“那名杀手的伤口。”
卫定鸿:“伤口?”
卫相扯了一下嘴角:“据查验,杀手喉咙处有一道致命伤,是死于割喉,但此外身上还有其他细碎伤口,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有人砍断了他的锁骨。”
卫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砍断锁骨?”
“是啊,现场还发现了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武器,也不知是不是那名杀手所用。”卫相道,“但怎么想,应该都不能是他自己砍断了自己的锁骨吧。”
卫夫人和卫定鸿面面相觑。
半晌,卫夫人才艰难开口:“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