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各营用完膳食后,雨势渐歇,再一阵,便云破日出,灿阳热烈。
大队重又整肃启程,行径一片广袤的胡杨林时,宋烟烟自马车车窗外望,不自禁出了神。
她犹记,当年爹爹方自西北归家,常常于饭后歇息时间,同她说起西北见闻。而胡杨林,每每提起之时,爹爹总是满口赞叹之声。
他说,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为人一生,所执心念,当如胡杨。
如今,亲见大漠戈壁,瀚海风沙之中,成片灿黄胡杨傲然挺立,她觉自己终于领会了爹爹当年心境。
为人一生,所执心念,当如胡杨。
“娘亲,”马车行略而过,宋烟烟收回视线,双手挽了江柚凝臂膀,将侧颊轻倚于她肩头,“明日便该到了。”
大队抵达兰城之时,正是第二日正午。
胡雁哀鸣声中远望而去,这座千年古府,透着大漠城郭独有的沧桑,却也极显了壮丽与庄重。
秋风中轻扬的黄沙,更为其凭添了一丝神秘之彩。
城门洞开之时,广阔戈壁上响起了一阵雄壮而悠长的号角之声,陇右节度使谢千浩率部亲迎。
礼部遣派官员及家属,皆被安排至城西一官坊之内,独门独户,安置颇为周到。
当夜,众员纷书家信回京报得平安,宋烟烟亦简书一封,向赵元欢言告二人已平安抵达。
翌日修整歇工,晚间于节度使府上设接风宴。
此次舍利塔修筑,圣上极为看重,工部、礼部皆有派员,阵仗浩大。另有燕王世子领辅国大将军之衔,率军重镇西北边关,以定民心。
宋烟烟虽因掌妆佛之术被圣上赞赏,但毕竟只领铸造局副使一职,故而被安排于靠近宴厅大门处一位,旁侧是一位同于礼部任职的女官。
宋烟烟抬眸望去,宴厅建筑虽为汉式,厅中却铺了织为五彩的毡毯,再有厅中所挂五彩琉璃笼罩,愈发显了异域之风。
各人落座后好一阵,门外天色渐暗,廊上笼灯亮起,厅中丝竹之声幽幽,却全无要开席之象。
宋烟烟心忧江柚凝,自启程离京,饮食、住宿皆与往日不同,虽未复旧病,到底胃口不佳,身子也还是差些。又是她执拗着要远赴陇西,心头自是愧疚更甚些。
她向厅内张望而去,却见厅上主座空空如也,全无要开席的半分迹象。
再过一阵,厅内渐起丝竹之声,而后一列穿着大红纱裙的曼妙舞女依序入场,于厅中毡毯之上翩然起舞。
因了方才的寂静而闭口不敢言的厅内众人,在丝竹声掩下,倒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怎地天色全暗,还不开席?莫不成是陇西什么特有的习俗?”后排一位中年官员压着嗓子的话音传来。
“恐怕是为候贵客吧。”另一位了然道。
“贵客?”
“你瞧瞧,主座旁还空着呢,怎可能开席?燕王世子,新任辅国大将军萧京墨还未到,那位子空悬,何敢开席?”
“哦哦,那位啊,从前在京中,听闻他素来不喜此类宴席,除皇家和太子之宴,甚少应邀。”
“是吧,说是此次应了柬贴,只碍于大军方驻,整肃之事杂冗,当会晚些。”
宋烟烟收回视线,盯着面前餐几上一只碧绿通透的玉质酒杯,抿唇沉思。
原来是为等他。
再一会子,于她旁侧坐着的礼部女官回首,与后排两人窃语道:“听闻那位燕王世子,貌色绝佳,天资过人,已逾弱冠多年而未娶亲,可当真?”
“可不真真的,听闻这位于婚事一道,主意极大,燕王妃为了此事,头也大得很。”
宋烟烟垂眸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直想把接下去的对话自耳旁剥开,却仍是被迫听得了。
“陇西节度使胞兄,武成王家的那位县主,是不是自小着迷于他?他连那般家世、才貌都看不上的,也不知这眼界高到何处去了。”
宋烟烟两手不自觉蜷紧,指尖轻抠着掌心薄茧。
“他当年……”
再要讨论之言,因了丝竹之声倏顿,同厅中旋舞一道,嘎然止了。
陇西节度使领着一众当地官员入内,客套了几句,便自入座。而后丝竹之声复起,却是仍未有开席之意。
宋烟烟心下焦急更甚,又望门外天色,回首之时,身前现一胡袍身影。她稍觉讶然,抬眸而望,见一高壮魁梧的胡装青年手持玉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宋烟烟一时不知何故,轻眨了几下眼,未有动作。
那青年握着玉杯的手紧了紧,而后敦实脸上漾起一抹红霞。他抿唇几下,咽了几口口水,终于似下定决心般,开口问道:“这位女菩萨,是否传闻中能饰佛像、能引佛光的,宋烟烟宋大人?”
女……女菩萨?
宋烟烟一时愣然,而后闻得身侧几人隐隐轻笑之声,颇觉了丝尬然。
高壮青年身后侍从,见宋烟烟愣神模样,忙跨前一步,介绍道:“问宋大人安。我家主子是陇西节度使公子谢知珩。”
宋烟烟又眨了眨眼,方回过神,慌忙起身行礼:“谢公子,方才失礼了。”
“啊……哈哈,怎会怎会。”谢知珩空着的那手胡乱挥了几下,眼神直愣愣凝着宋烟烟,而后又咳了几声,将酒杯递至她面前,续道,“女菩萨吃酒吗?”
宋烟烟不敢与面前之人对视,更不敢伸手接过酒杯,慌忙垂首。一时亦不知该如何应答,两手下意思又揪起身侧裙摆。
正无措间,厅内丝竹之声又歇,旁侧传来细微议论之声:“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