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收整完毕,他整个人都觉得和散了架似的,倒在榻上不想起来;庭院里传来门扉打开的吱呀声,应该是默苍离和子文回来了。
雨还在下,但是黄昏时候,天色青灰一片,偶尔间雷光涌动。他知道是学长回来了,但不想动,让侍从点起了宁神香,想先这样睡一觉。
但不知怎么的,大抵是心绪纷乱,也没法入睡。恍惚间,就听见门口有人说话,声音很轻,也不清楚在说什么。
又过了会,他的陪读过来,见他没睡,就说,“默苍离刚才来问,公子是不是还好。”
好,当然还好。欲星移忍不住嗤笑出声,“难不成还能死了?”
那人回来后,难得没有去书房,而是在卧室里坐着,等老侍候人把洗澡水烧好。卧室的门开着,免得房间里湿气太重。默苍离身上全是淤泥,一塌糊涂。
他知道欲星移和御兵韬同人打架的事,考完后,也托人问到了最后的处分。扣一次考评的后果他们都清楚,本来是不必这样,欲星移站开就行,反正自己就算不去考下午两场试,排名也不见得会掉下来多少。
默苍离休息了一会,终于将一身泥污洗净,换了干净的衣物,但是沐浴时头就昏得厉害,不知是过劳还是病了。
之后,喝了些正气水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可就是醒不过来。
他很久没生过病,难免病来如山倒。
子文唤他不醒,也不禁慌了,去找欲星移那边。这时候,天已黑了,纸灯笼在夜风里摇曳,光影凌乱。
欲星移正同陪读在下棋,听说学长病了,就推案下榻,披了件黛蓝色的外衣过去了。子文想,欲公子这人,真是不错啊……
十全十美的欲学生,谁都恨不得能和他更加熟络,也就自家主人,还是这样不咸不淡的。
隔壁的过来看了,默苍离的寒热也发了起来,额头烫得吓人。应该是淋了雨,染了风寒所致,加上平日繁忙,也没能好好休息。
欲星移让人去熬些驱寒发汗的汤药。不知是不是屋里人多,默苍离开始转醒了,茫然地看着屋里的情况。
学长发寒热了。欲星移说,先休息吧,我让人去弄药了。
默苍离没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过一会,药送来了,其他人也退下了。欲星移扶他起身,他靠在凭肘上,慢慢喝汤药。
这次可麻烦了。学弟苦笑道,为了学长,我还是第一次和人打架。
嗯,总有第一次的。默苍离说,我不是让你站开吗。
“你被围,我站开,这怎么说呢,好像我多不会做人一样。”
说得好像你是人似的。默苍离放下药碗,说,现在被扣考评,就是好事么?
“好事,至少说明我们师兄弟一条心。”
“没人会和我一条心,你也不会和任何人一条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出口时,欲星移面上还笑着,手中折扇收起,轻轻搁在香几上。外面雨声大了,几乎就要听不清那人的声音。雨水打在银杏叶上,一片婆娑。
说完这句话,默苍离很久都没说话。屋内一时寂静,屋外雨声无尽。这句话像是揭破了某种东西,一直隔阂在他们之中,粉饰太平的什么。
他说的没错,十全十美的欲学生,确实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欲星移佩服他。他的眼力很毒,自己伪装、或是说习惯展现于外的模样,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笑着问,像是在问他,像是在自问。
——就是这样的,出身好,宠命优渥,鳞族太子陪读,鲛人贵胄。为人进退有度,平易风趣。权衡大局,偶尔也会性情中人。
但欲星移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冷静者。他的血是冷的,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热起。
而默苍离说,正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今天很感谢你。
好说了。学弟颔首,彬彬有礼。
或是因为病着,很多话,想到了便说出口了。默苍离说,我并不在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你不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什么意思?他问,是说我是好人,还是个蠢人?
不,你比较像人。
默苍离这样说。
这个世上,有一种怪物,长得很像人。他们都是怪物的一员,而欲星移,或许是这些怪物里,最接近人的一个。
无所谓。他说,望星儿,我不厌恶你。
他病得昏昏沉沉,双眼湿润。欲星移不知他的话几分清醒几分糊涂,权当胡言乱语,一笑了之。
“——我也觉得,学长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欲星移说,“有得必有失,你怕失落时的难过,便也从来不去得。人和人总有分开的一天,若曾亲近,分开便会难过,你便不与人亲近。不是因为才高气傲,只是因为这个,你才让自己独自一人。”
默苍离只望着他的双眼,那眼神如古井水,波澜不惊。
“就是这么简单的缘故。他们说你嫌他人蠢笨所以不欲结交,也有人说你心气太高疾世愤俗……但事实就是这样简单,你怕和人分开,于是也不同人在一块儿。”
这样说,听着和小孩子似的。欲星移笑了。
倒不如说,就像是个孩子罢。
默苍离的眼神中,忽然有些难过。
从小,他的父母就争执不断。可他也知道,母亲比谁都要爱慕父亲。爱之深恨之切,感情之所以美好,亦因其之所以可怕。
若父母从未相识,这执念也不会生起。将来重重苦痛,都不会那样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