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那位学弟叫玄之玄,比欲星移晚入学一个月,进入尚贤宫后,便立刻带人依附了北宫。
在墨家,学生想要涉入门内事务的决断,原先只能靠成绩进入天志殿,接管部分权力。然而北宫解禁后,因为也要接手许多事务,便会让普通学生过去做事。许多原先没能进入天志殿的学生,便也因此有了接触门内事务的机会。
玄之玄入学晚,却也是八面玲珑之人,周旋各处,也让北宫与其他学院的关系和缓不少。见他过来,众人纷纷相迎,让他坐到了欲星移那一边。
那少年人蓝衣素冠,向他揖了一揖,“欲学长好。”
欲星移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敲在石桌边沿,目光沉静,道,“师弟有礼了。不过早入学一个月,如何敢称学长。”
这位鳞族贵胄的名声在学生中传得很远,欲学生,那是再十全十美不过的人了,出身尊贵又谦逊平易;不像某个破落户出身的,凭着些才学,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玄之玄这样说,意有所指,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上来就咄咄逼人,未免有些不体面。但众人纷纷附和,他也不说什么。
再过几日,考评过后,就是入秋的祭礼了。祭礼后,学生们能有一个月假期,回去探亲访友。而祭礼是北宫负责的事,现在交由玄之玄在采办。
“祭礼采办,往来也颇多不便。”他道,“譬如酒坛之类的易碎品,明明走东门大道可以少些颠簸耗损,可东门偏偏不开,只能走崎岖的北门山路。这一次碎了十来个,我这边自己填补上了。”
有人问,既是耗损,何不报销到北宫去?
玄之玄笑道,报销过去,最后账单也是拿去给那位学长盖章的,北宫哪里做得了主?若拿去给他,少不了被冷嘲热讽几句,诸如办事不利之类。谁欠他什么了,还需要赶着被骂吗。
那几坛祭祀用的清酒的钱,对他们都不算什么,可说不定对默苍离就是穷奢极欲了呢?旁人说笑道,玄学弟贴补上了,也不过是片金寸银,这些零钱,就当是送衰神了。
门派内事物开销报销,账单其实也不是汇总到天志殿的,而是负责财务的门下。但像是金额较小的,就会直接转交给天志殿的学生们代办。欲星移想,那人严苛,报销之类的事情,恐怕更加是……
玄之玄道,可我自己贴补,默苍离也看不惯,谁知道嘴里又说些什么呢?罢了,给他说吧,他说再多,我也不会少块肉,是不是,欲学长?
说着,那目光落在了欲星移身上,隐隐含笑。
幕六
欲星移道,在下的鱼肉,大概要容易割些。下辈子好好做人罢,被人说得再多,也不会少块肉。
众人皆笑。玄之玄也笑,不再说这件事。欲星移翻了会书,就是那本古策论。
“学弟在看古策论?这批注,是依照哪本做的朱批?”
“学长用下来的旧书罢,都给我了,上面刚好有朱批。”
他随手翻几页,不仅有朱批,还有笔记,十分详尽。
这桌人里,也有个学生待考古策论的,便问他借去看了看。玄之玄道,欲学长真是大度,做过朱批的书,就这样送人了?
——哪里是送人,就是借去看看罢了。只是那人听了,也茫然地望过来,不知是送是借。欲星移哪会计较一本书,摆手道,“学长拿这本去看罢。我今年恐怕考不了这门。”
十全十美的欲学弟,自然会做顺水人情。
夜深了,书楼里有侍候人来问话,说更深露重,公子不回去么?
看滴漏,确实三更了。夜读也大多是闲聊,少有人真的是来温书的。他收拾了东西,觉得也是时候回去了,便告辞左右。玄之玄又跟了上来,同他说,还望学长转告默学长一声,北宫的单子,劳他盖个章。
他说,好。
他心里想,这是要怎么转达呢。分明就是和默苍离不合,自己就被挤在中间了。
银杏林里,金黄色的银杏叶铺了一地,厚实柔软。回去时,伴读一路上都在挑选宽大好看的叶子,想回去做书签。不知觉捡了许多,拢在袖子里。欲星移见他两个袖子快笼不下了,便道,那我也只能舍了两袖清风了?
伴读和侍候人们纷纷笑了起来。他们都是从小长大,知根知底,也没其他主仆那么多的芥蒂隔阂,主人这样说了,水蓝色的宽大广袖中便很快被塞满了银杏叶,甚至有些是故意被硬塞进去的,将两个袖子撑得鼓鼓囊囊。众人边走边玩闹,像是这一夜忽然齐齐童心未泯了似的,去折银杏枝争插在彼此的发髻上。金叶落了一肩一袖,待回去时,连欲星移的礼服上都满是叶面上的薄灰。
书楼里,回廊下,绘着岁寒三友的旧油纸灯笼光影昏黄,将人影都映得氤氲旖旎。他们本是朝着自己那边走的,走了几步,欲星移忽而想起还要去学长那里问候,就折身回头,向默苍离居所那里走;又没走几步,听见袖中叶声婆娑,方想起自己此刻是这般模样,不禁自嘲嗤笑,再次回头,想回去收整。
只是这次还未待他折回去,后面的廊扉就开了。那人站在门扉的灯台后,静静望着他。
欲星移愣住了,原抓着袖角的手不禁松开,满袖的银杏就洒落在回廊上,被风吹散。
哎呀,弄成这样……
他们颇不好意思,连忙过去收整。欲星移咳了一声,笑着摆弄纸扇,道,玩得晚了。
默苍离说,无事,就是忽然想起要收本月的杂项,就想去找你。
伏在地上收拾叶子的侍候人都觉得这人好玩——哪的规矩呢?两个读书人,还能站在走廊上谈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