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星移说,可这个制度若真的稳固,当年就不会崩溃变质。如果要改革,那就是将整个墨家的上层全部血洗。血洗一代是不够的,改革多少代,就要血洗多少代,洗到没有人敢挑战这个制度——你的理想,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上的。
幕十六
远处寒山暮鼓晨钟,夕光中,晚钟声回荡山谷。秋山樱寂静落定,满地残霞。
他们换上轻便干净的常服,登山石阶,去山间的寺中参拜。
其实谁也不知那是庙是观,只是想寻个清静。山樱落满石阶,被风吹得如水浪般向山下涌去。两人上山,迎面高处的山阶上,缓缓步来几名女眷。女主人怀着身孕,被侍女扶着,身旁的老妇人穿戴庄重素净,应是妇人的母亲或婆婆。
山道狭窄,双方交错时,他们侧身让路给女眷们。老夫人颔首谢过,让侍女丫鬟提了一个花篮,自里面取出了两名平安钱交给他们。丫鬟说,这是云州史家刘氏请的吉祥钱。
妇人怀有身孕,为祈求生产平安,便会带上一些铜钱,到庙中请法师开光,然后分发给沿途路人。他们俩都谢了一句好话,无非是母子平安之类的。那妇人矜持贞静,带着面纱,只教侍女与他们说话。
欲星移开了个玩笑,道,“我学长铁口直断。这孩子是男是女?”
男女授受不亲,默苍离也不能盯着那妇人看,只略略扫过一眼,说,应该是男孩,长大后必聪慧过人。
欲星移哗啦一下展开折扇,掩唇笑道,“学长都说聪慧了,那肯定是个神童。”
女眷们谢过他们,方才离开。待走得远了,他才问,那腹中真是个男孩?
谁知道呢,随口说说。默苍离拂去肩上落花,神色淡淡的,“总不见得夸那孩子长大后还能当上墨家钜子吧。”
“看你说的斩钉截铁的……”
“人都爱听好话的。你也想听吗?”
“我?我不用了。搬进书楼被学长嫌弃,再被北宫那边嫌弃,哪边都嫌弃我,做人失败成这样,还是回去做鱼吧。”
欲星移笑着,继续向山阶上走去。
这庙并不大,也无甚华贵,就是简单素净一方小庙,黑瓦白砖。门扉是开的,能见到院子里供着的香炉,莲华七宝香合著空山澄净的水气,叫人身心都明澈起来。
僧人不过二三,在院中安静扫除,见有客到,就双掌合十。大殿里,供着一尊金漆木观音,宝相庄严。
两人看了一会观音像,谁也没有跪拜。
欲星移留了串珍珠穗子当香火钱,默苍离不会随身带这些小玩意,也挺好奇,他怎么到哪都能摸出这种零碎赏人。
就像是女学生们,总能从荷包里摸出点糖果蜜饯什么的……
海境不太有玉器,欲公子喜欢玩白玉,珍珠珊瑚那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了,随手打发人用的。
所以他一直觉得有趣——默苍离家里不算有权有势,这人没有可靠的背景,要如何成为钜子?钜子的推选,内部利害纠葛极多,目前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凰羽。
默苍离所设计的一切,都是以成为钜子为前提的。当不上钜子,一切就无从说起。
他们沿着山道缓缓走回去,各自想着事情,又同想着一件事情。待回到了那山樱中的别院,又倏尔不再想那些事。
空寂的别院中,庭中落樱如花雨交织落下,打碎了山间氤氲的青蓝天光。庭院中的老樱树下放置着一对石桌石凳,欲星移拂去上面的残花,让侍从带来茶具,煮些清爽可口的茶。
一起拿来的,还有一套笔墨纸砚。难得出来游乐,自然要作诗助兴的。
欲星移拿了茶具,把笔墨推给对面。
你是让我写诗?默苍离眉目微动,像是笑了。
就是请鸿君学长作诗咏物,学长不愿?这落樱空山多好,有无数可写的。
他知道这人肯定是故意的。就像是让不会说情话的人去说情话,让不会说笑话的人说笑话……默苍离不太写诗,咏物虽然简单,但若中规中矩为吟而吟,这本是随性而来的意头便索然无味了。
酸气。学长推了笔墨,不肯写。
那我开个头,学长对个尾,这总好吧。
虎头蛇尾罢了。我不擅诗词。
“山樱落不尽”……如何?
还是酸。
默苍离笑着摇头。他笑起来很柔和好看,可惜不常笑。
这人不肯接下句,欲星移就问,是嫌弃学弟起头不好?果然是我才疏学浅……
一首随口作的咏物,有什么好不好的。默苍离没嫌弃,就是觉得这没意思。他手指沾了些碗中的山泉水,在石桌上起草了一句“皆是去年花”,再想了想,才把这四句半死不活地接上了。
山樱落不尽,皆是去年花……莫羡枯朽景,且趁好年华。他沾着水写完,就听见旁边全是细细的笑声。欲星移和陪读们都笑得直不起身,那人甚至还伏在石桌上,连捣茶叶的茶碗都洒了。
“我就说我作不好。不作了罢。”
他心里有些气,还有些懊恼,就拿来水,将石桌上那一板一眼的咏物给泼了。
学弟是嫌这诗古板做作,都给了个这样随性的头了,后面硬是能接得和老夫子说教似的。他说,索性单纯咏物,或是单纯抒怀,上半咏物,下半急转直下开始教训人了,多没意思呀。
我便是这样没意思的人。早和你说了,你不信。若是你来作诗,接下来怎么作?
无非是寄情于景啊。譬如看到山樱,想到女郎,看到落花,想到红颜易老。看到和你一同观花的,就想起曾经的观花人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