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南岸竹林深处的子云草庐,屋檐雨水如瀑,屋内熏香缭绕。
王迴靠着临园的矮窗,展开手中的嵌宝漆玉骨扇,幽幽地叹了一句“这北境穷山恶水,连雨也下得这般粗鲁。”
他缓缓摇动折扇,移目看向对案男子,“这等天气,你那小师弟高烧不退的,不会有事吧”
对案之人,此时刚沐浴完、换上了一身素白锦袍,没再缚目,只微微垂,专注于手中事物,宽大的纱袖拂在案沿,从旁人的视角望去、看不清举动,倒像是位在静谧沉思的翩翩少年郎。
“他身上养着蛊,所以才烧得厉害,与伤势无关。”
“噢,对啊”
王迴听到“养蛊”二字,想起曾见识过的那些可怖场景,背上不禁一阵寒栗。
他扭过头、望着窗外檐下的雨帘,末了,长吁短叹了一阵“我总是想不通啊,想不通你何等的身份,大周唯一的嫡皇子,6、王两姓最贵重的血脉这么多年,竟然委屈到与江湖杂人为伍、日日伴着那等恶心的毒物”
几名侍从捧着白玉食盘,躬身而入,跪至案前,奉上餐点。
王迴扫了眼,目光转锐,言辞苛责“怎么会有鱼脍还不快撤下去”
侍者俯倒在地,连声告罪。
王迴不耐地挥了挥手,将众侍摒退了下去,说道
“此番出行为保周全,抽调的都是府卫中可信之人,反而不太清楚你忌口之事,算是我疏忽了”
对案的6澂,没有立刻答话,依旧眉眼低垂着,无比耐心地、一点点将手中金蝶翅膀上压出的折痕捋平。
隔得片刻,方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表兄多虑了。我已经不忌口了。”
“你不忌”
王迴合起折扇,“你可以吃鱼虾了”扭头望了眼侍者端着食盘离去的方向,语气急了起来“那你为何不早说”
这小子,真是冻死人的性情
转念再一想,不觉又语气惊喜起来“你不再忌口,那是不是就是说蛊毒余毒已清、你的眼睛就快好了”
“应该就在最近这两日了。”
6澂缓缓抬起眼,注视着案上的的灯盏,依稀可见其光影轮廓,也不再因为直视亮光而痛得那么厉害,想来就在这一两日了。
王迴欣喜过望,“善,大善当年你师父给你解蛊的时候,说要等你满了二十岁、双目才能复明。我之前一直担忧,这离你满二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万一等我们到了柔然,你眼睛还没好,那不就难办了现在好了,总算能彻底放心了”
他拎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转了转酒杯
“此番你娶到柔然的娜仁公主、储君之位收入囊中,我便等着瞧那姓阮毒妇跌足捶胸的模样”
说罢又斟了杯酒,高高举起,一派的志盈心满。
6澂捋平蝶翅,将头饰小心翼翼地收入香囊,“我不想娶柔然的公主。”
王迴刚饮下的一口酒,喷了出来。
“什么”
他坐直起身来,盯着6澂,“你之前不是答应了你姐姐吗怎么又要反悔”
王迴克制了一下情绪,“我们分析得好好的,如今朝中势力两分,我们王家是坐稳了中书省、你姐夫程卓也掌控住了吏、礼、户三部,可阮贵妃和她那南疆党羽手里握着兵权,实是不容小觑想要逼得主上退让、早日定下你的储君之位,你就必须娶一位能带给你兵马的正妻你自己不也说过,若能与柔然结盟,则大周与柔然便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无论是凉州、还是沂州的北齐,都必然落入被动的局面。”
他撂下酒杯,拿扇子指着6澂、虚点着,“你自己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6澂漠然,“但我没说一定会娶公主。”
王迴怒意蒸腾。
他少年得志,自建业政变之初就随于6元恒左右,行事八面玲珑,比起武将出身的人更懂得应付朝内外复杂的人际关系,在6元恒摄政的时期就开始颇得重用,从中书省七品都事、一路升迁至从二品的右仆射,风头权势甚至盖过了家中父兄。
在建业城,他过的是风流喧闹、受人追捧的舒坦日子,如今跋山涉水、吃尽苦头,一路人连番被人追杀,为的是什么听说霜叶山庄还是被人埋下了炸药、将整座庄子尽数炸掉,王迴想想都不寒而栗亏得6澂事先安排下三路替身、之后又亲自引开一批刺客,才让他得以顺利脱身
“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为何你姐姐非要我亲自出面替你提亲了她早就知道你这小子靠不住”
王迴忿忿然地指点着,目光落到6澂手中的香囊上。
“不娶公主我看你是不想娶除了某人以外的公主吧难不成你是听说她跟安思远解除了婚约,就以为自己有机会了荒唐”
6澂指尖凝滞,神色微绷,没有言语。
王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沂州送来的密报,可是一早就交到你手上的。曹后软禁、旧臣失势,沂州这些年的党派之争算是彻底落幕,如今整个北齐都会掌控在那位五皇子的手中,以他的心机盘算,将来定是要将萧令薇用作极重要的联姻棋子,就算不许给安思远、也会许给北境内的其他豪族。”
他展开扇子,垂目看着扇面,似笑非笑,“若是这位北齐魏王、跟建业城废帝一样的窝囊怕事,我便是使些手段,也能把那小公主弄来给你”
6澂截断了他“表兄慎言。”
他抬起头,“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
“从未有过那你整日揣着那香囊做什么一回来就急着修那头饰以为我眼睛也看不见么”
王迴嗤笑。
“当初建业宫变,你可是当着你姐姐的面、疯了似的质问主上,问他把萧令薇怎样了,后来我们派去沂州那边的暗探、打听到她被送去了江北的佛寺,又是你逼着我,带你去找人。那时你刚在雁云山拔了蛊,站都站不稳,还动不动就咳我一身血,我有抱怨过吗”
“有。”